因此三殿下空出了半日,出門指教國師。
結果半路碰上了成玉。
那時候他其實離她很近,但她蹲在一個做麵人的小攤兒跟前,玩賞一個麵人玩賞得十分投入,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三殿下眯著眼看著她,心想:誰說的期盼著同他逛酒樓,要在家中安坐,好好等候他給她傳消息來著?他沒有信她著實是明智。
她大約十分喜歡那蹴鞠麵人,拿著根紫檀木簪子扭扭捏捏同捏麵人的老翁打商量:“我拿這個簪子同老人家你換這個蹴鞠麵人行麼?”老翁不識貨,瞅了眼那根簪子,沒有搭理她。
她又蹲得近一些同老翁商量:“那用這個簪子換我摸一摸你這個蹴鞠小人兒可好嗎?”老翁嫌棄地瞟了一眼她那根簪子:“摸不得,摸髒了。”
三殿下站在她身後數步外的一棵垂柳下,彼時隻能瞧見她的側臉,但即便這樣他也瞧出了她的不開心。他目視著她委委屈屈地從小攤跟前站起來,目光還定在攤上那個蹴鞠麵人身上,定了好一會兒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走一步還要回三次頭。
她今日穿了身淺綠色的公子裝,頭發束起來,額上綁了個同色白邊的護額。而她臉上也如同一個真正的小公子般未施粉黛,但那眉偏就如柳煙,那眼偏就似星辰,那容色偏就若曉花,那薄唇偏就勝春櫻,那一張臉絲毫未因無粉黛增妍而折損了顏色。而當她用那張臉做出委屈落寞的神色來時,看著的確讓人很不忍心。
三殿下自覺自己鐵石心腸,他的字典中從沒有不忍心這三個字,但一刻鍾後他盯著懷中的一大堆盒子,竟有一瞬間很是茫然,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他方才似乎跟在成玉後麵,幫她買了麵人,買了糖畫,買了十二方鎖,還買了她看過摸過的所有小玩意兒。
街頭行人熙熙攘攘,三殿下站在街口第一次對自我產生了懷疑。他覺得成玉看上的這些東西,全都很蠢,比他做的佛塔小僧木刻花旦牙雕小仙差得太遠了,而以他的品味,他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買給成玉,這完全是個謎。
正巧一個童兒從他身邊經過,他閉了閉眼,想著算了,眼不見心不煩,便給了童兒銀錢讓他將懷中亂七八糟的東西全給成玉送了過去。
成玉因是一路用跑的奔上了二樓,到得連三桌前不免氣喘。
三殿下抬眼便瞧見了她手中的蹴鞠麵人,眉心不受控製地跳了跳。但成玉全然沒有注意到三殿下臉上的嫌棄之色,挺高興地舉著那麵人湊到他眼前比了一圈,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這些東西,都是連三哥哥你給我買的嗎?”
三殿下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大約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在這種蠢玩意兒上花了錢,他沒回答她的問題,隻轉而問她:“怎麼每次我碰到你,你都在為錢苦惱?”
成玉捏著麵人坐在他身旁,想了會兒:“也不隻你碰到我的時候了,”她誠實地回答,“你沒碰到我的時候,我也在為錢苦惱。”她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嫗一樣歎了口氣,“我從十三歲開始,就在為錢苦惱了。”仿佛很懂人世艱難似地,老氣橫秋道,“但這就是人生啊,能如何呢?”說完她沉默了一下,“人生真是太難了,你說是不是?”
三殿下看了她一陣,從袖子裏取出一遝足有一寸厚的銀票,遞到她麵前,看她怔在那兒不接手,傾身幫她裝進了袖袋中:“人生的事我不太懂,難不難的我也不知道,你拿著一邊花一邊慢慢思考吧。”
成玉抬著袖子,瞪著裏邊的銀票,動作有點滑稽,語聲裏充滿了疑惑:“這是……給我的零花錢?”
三殿下給自己倒茶:“是啊。”
成玉捏著裝銀票的袖子,不可置信:“可我的親表兄親堂兄們,還有朱槿,他們都沒有給過我這麼多零花錢呀!”
三殿下擱下了茶壺,壺底碰在桌上嗒地一聲響。他皺眉道:“我也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怎麼能容忍你一直為錢犯愁的?”
成玉感到不能讓連三誤會她的親人們待她苛刻,硬著頭皮幫他們辯駁:“那大概也不怪他們了,可能我是個敗家子吧,在亂花錢上頭,總是讓他們防不勝防。”她有些期期艾艾,“可連三哥哥,這個錢,太多了,我是不是不該拿……”
三殿下從茶杯上抬眼:“這段對話有點耳熟。”
成玉立刻想起來當初連三送她牙雕小仙時的強硬態度。“可……”她試探著發出了一個音節,立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連三涼涼的眼神。
她就發愁:“可我總是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
“總是怎樣?”
她支吾了一會兒:“就是吃你的用你的,現在還拿你的……”
三殿下看了她一眼:“你有錢嗎?”
她琢磨著關禁閉時攢下了多少錢,含糊道,“有、有一點吧。”
三殿下淡淡道:“有一點,那就是沒有了。”又看了一眼她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個蹴鞠麵人,“喜歡我給你買的這些東西嗎?”
她誠實地點了點頭:“喜、喜歡的。”
三殿下淡淡道:“那就是很喜歡了。”他繼續道,“想將它們退回去嗎?”
這次她沒有出聲。
三殿下看著她:“沒有錢,卻有很多愛好,要想過得好,除了吃我的用我的,你自己覺得你還能怎麼辦?”
成玉想了一會兒,沒有想出辦法來。
“唉。”她歎氣:“所以我說,人生真的太難了。”
三殿下一錘定音,給此事畫了句點:“那就這樣吧。”
成玉顯然覺得就這樣也不太妥,她低著頭又想了一會兒,趴在桌上問連三:“那……連三哥哥你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她側著頭看著他,輕聲問他,“我學東西特別快,學什麼都特別快,你有喜歡的東西,我學了做給你啊。”
三殿下看了她好一會兒:“唱曲能學麼?”
成玉默了一下:“就隻有這個我如何學都學不會,連三哥哥你換一個。”
三殿下換了一個:“跳舞?”
成玉又默了一下:“就隻有唱曲和跳舞我如何學都學不會,連三哥哥你再換一個。”
三殿下再換了一個:“彈琴?”
成玉再次默了一下:“就隻有唱曲跳舞和彈琴……”
三殿下無奈地打斷她:“你不是說你學什麼都很快?”
成玉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頭,腳尖在凳子底下畫圈圈:“那再聰明的人都有短板了……”
三殿下道:“你的短板還挺多。”
成玉敢怒不敢言,想了半天,提議道:“我射箭不錯,我給連三哥哥你獵個野兔子吧。”
三殿下笑了笑:“我射箭也不錯,能給你獵頭猛虎。”
成玉啞了啞:“那……那我還能過目不忘。”
三殿下挑眉:“真是沒有看出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成玉想起來自己在連三跟前的確常忘東忘西,幾乎次次見麵他都能挑出她新近又忘了什麼與他有關之事,她感到了話題的難以為繼,很是無力地為自己辯駁:“那……我要走心才不會忘,可能很多時候……我不太走心吧……”
“哦,不太走心。”三殿下道。
成玉立刻明白自己說錯了話,硬著頭皮補救:“或者有時候我喝醉了,或者想著別的重要的心事,那也會……”
今次三殿下比較寬容,沒有同她較真,隻道:“但就算你過目不忘,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倒是切切實實的。
成玉感到討好連三真是太艱難了,她幾乎絞盡腦汁,終於想起來還有一項絕技:“那我……我會繡花啊!”為著這項絕技她幾乎要雀躍了,“連三哥哥你總不會繡花吧!”
話剛落地,被連三伸手用力一帶。她適才懶懶趴在桌子旁,整個身子都沒用什麼力,連三握住她的手臂將她帶往自個兒身上時,她像一隻懵懂的飛蛾撲向火焰一般,全無自覺、全無道理、也全無抗拒地就撲進了他的懷中。
回神時,她才發現堂中一片嘈雜,原是上菜的小二路過他們後頭那一桌時被桌椅絆倒了,將手中一盆菜湯灑了一地。她方才坐在過道旁,幸得連三及時拉了她一把,才沒有被湯汁濺灑了衣裳。
恍惚中她聽到連三問她:“你還會繡花?”
定神時才察覺和連三挨得極近,接著她震驚地發現自己竟坐在連三腿上,像個小蝦米似地微微躬著身子,一隻手握緊了連三的右臂,而連三的左手則放在她身後穩穩托著她的脊背。
在意識到應該不好意思之前,她的臉先一步紅了,是本能的、無意識的臉紅,因此那紅便有些懵懂。紅著的月季一般美麗的臉,漆黑的眼珠透出惶惑來,看上去有點羞赧。但羞赧也是天真的羞赧。
她坐在他腿上,沒有忘記回答方才他的提問:“我會繡花啊,還繡得很好呢。”聲音軟軟的,稍稍一擰,就能滴出水來一般。
她顯然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害羞感到不可思議,有些難堪的,又不解地咳了一聲:“連三哥哥,你放我下來。”她輕聲道。
三殿下卻並沒有放開她,他琥珀色的眼睛捕捉住了她,就像一頭猛虎捕捉住了一隻美麗的梅花鹿。成玉本能地有些恐慌起來,掙紮了一下,想要起身。連三的右手猛地按住了她的腰。
她疑惑極了,眸子裏全是驚異,不明白他這個動作是為何,但她的腰在方才的掙動之間挺直了,因此她再不用仰視他,幾乎可以平視他了。這微妙的高度上的差異,令她不再覺得自己像隻梅花鹿了。
她終於敢正視連三的臉,還有他的目光。然後她發現那張臉上竟是沒有什麼表情的。沒有表情的一張臉,卻在她看向他的一瞬間裏,於眉眼之間突然浮出了一點笑容,微熱的氣息靠近她的耳郭:“既然那樣會刺繡,就給我繡個香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