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眼尖,退到八丈開外了還能瞅見成玉一臉凝重,因此她謹慎地又往後退了幾步,還一片好意提醒前頭烏儺素的球手:“我們郡主用起力氣來,打出的銅錢飛個七八丈遠是常有的,”心有餘悸地補充了一句,“打在身上真挺疼的,你們還是退後好些。”
站在小刀正前方的是烏儺素的一個前鋒並一個後衛,矮個兒後衛往後頭退了兩步,挪到了小刀身旁,瞧著像是想同小刀搭話,但方才才同大熙吵了半日,不好意思拉下臉來開這個口,因此神色有點糾結。還是小刀分了一點神出來:“你是不是肚子痛?”
矮個兒後衛頭搖得似撥浪鼓:“沒有沒有。”
“哦。”小刀點了點頭。
矮個兒後衛黏糊了一陣,試探著向小刀道:“你們說這個遊戲叫飛銅錢,飛銅錢的意思是,飛馬拿球杖去擊打地上那柱銅錢是嗎?這是幫助練習瞄準?”
小刀一直關注著成玉的神色,瞧郡主的神色越發凝重,經驗豐富的小刀又往後頭退了兩步。她也沒太聽明白矮個兒後衛方才說了什麼,含糊地回了一句:“嗯,是要瞄準才能打得出去。”
估計看小刀挺配合,矮個兒後衛信心大增:“這個我們隊長也常練,”又矜持又自得地道,“不過這個銅錢柱還是太大了些,你們郡主要練瞄準,可以拿更小的東西挑戰一下嘛,譬如我們隊長就用一個葡萄大的小球練,就說我們隊長眼神好,球技超群,策馬而去,每一杖……”話未完腳下場地忽動,小刀拉了那小後衛一把,兩人站定時隻見馭馬向著龍門跑了一段兒的白衣少女正靈巧地調轉馬頭。
小刀目測調轉的馬匹同那五枚銅錢呈一直線,而後少女忽然俯身揚杖策馬飛奔,馬匹似一箭發出,有破風之勢,轉瞬已近至錢柱。眨眼之間球杖落下,一枚銅錢飛出,而飛奔的馬匹未有絲毫停頓,向著龍門而去,再行半圈,而後再向餘下的四枚銅錢而來。
就像飛馳的流星沿著同一軌跡五次劃過天門,五枚銅錢便在這五次反複中被依次打出。
千步鞠場,馬踏黃昏。因成玉自策馬之始,至將五枚銅錢擊打而出之終,從未停過疾行的馬蹄,因此在場諸位都隻覺那絕色少女貼在馬背上的五次揮杖發生在頃刻之間。而破風的鐵蹄中,大家唯一能看清的也隻有白衣少女的五次揮杆,以及被打出的銅錢最終身在何方罷了。
以銅錢柱為原點,被打出的五枚銅錢飛出七丈遠,均落地在正東方向,一分不增,一分不減,排成了個“一”字。
全場寂然。
成玉勒住馬,立馬在龍門之前,遙望數丈開外那一列排成“一”字的銅錢,習慣性地撩前襟擦汗,發現穿的並非男子的蹴鞠服,就拿袖子隨意揩了揩。她似乎還沉浸在方才淋漓盡致的揮杆中,並沒有太在意鞠場上驀然而至的寂靜,隻在擦淨額頭上的汗水後,手中閑撈著球杖,跨在馬背上慢悠悠朝著齊大小姐踱過去。
齊大小姐在成玉向著自己走過來的那一瞬反應過來,鼓掌道:“漂亮。”
大熙的球手們也反應過來了,但估計是被鎮住了,且被鎮得有點兒猛,一個個屏氣凝神地,定定瞧著成玉。
而瞧過成玉玩兒這個遊戲多次的小刀,她一向覺得郡主總有一日能練成今日這般神技,因此如同她家小姐一般,小刀震驚中也有一分淡定,還能繼續同烏儺素的小後衛聊天:“對了,方才你似乎在同我講你們隊長,你們隊長怎麼了?”
小後衛臉紅了一陣又白了一陣,默默無言地看了小刀一眼,正巧站在前頭的高個兒前鋒也紅紅白白著一張臉轉身欲走,小後衛就疾跑兩步跟著自家前鋒一道走了。
成筠一朝,國師雖已開始養老,但偶爾也會被皇帝召去議一議事。皇帝今日有興致,擊鞠賽後又召了國師議事。國師進書房時正逢著兩個宦臣向皇帝稟報紅玉郡主的動向,說郡主剛跪滿時辰便撒腿跑了,他們跟去瞧了瞧,郡主是去了鞠場。
皇帝隻點了點頭,像是意料之中,也沒有說什麼。
既曉得了郡主的動向,國師想著要堵她一堵,因此一盞茶後他便尋機匆匆趕回了觀鞠台。
已是紅雲染遍西天的酉時末刻。觀鞠台中,國師卻驚訝地發現三殿下竟還坐在他原本那個位置上。
鞠場尚未被封,也無甚賽事,隻幾個少女並幾匹駿馬占了西北角,幾個人似乎在說著什麼話。
國師在三殿下身邊落了座,順著三殿下的目光看過去,騎在一匹棗紅駿馬上的白衣少女便落入了國師的眼中。
國師微訝,那確然是紅玉郡主。
他雖已數年不曾見過紅玉郡主,但那張臉,真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忘記。幾年前那張臉的美還似含在花苞之中,今時今日卻已初綻,那種含蓄竟已長成了一種欲語還休之意。紅玉郡主她,是個成年的少女了。
國師斟酌了一下:“殿下是認出紅玉郡主了?”
三殿下雖回了他,卻答非所問。“她該穿紅裙。”三殿下道。
國師懷疑自己沒有聽清,愣了愣:“殿下說……什麼?”
三殿下沒有再開口,隻是撐腮坐在椅中,麵上看不出他對目中所視的鞠場、乃至對目中所視的紅玉郡主的態度,國師覺得這樣的三殿下難以捉摸,不知他在想著什麼高深之事。
白裙亦可,但她還是該穿那種全然大紅的衫裙。這就是三殿下此時想著的東西。可以看出絕沒有什麼高深之處。雖離得遠,但他卻將鞠場上一身白裙的成玉看得十分清楚。
她身下駿馬走了兩步,帶得她腳邊雪白的紗絹亦隨之而動,堆疊出的波紋如月夜下雪白的浪。那浪花一路向上,裹出她纖細的腰身,再往上,便是整個她。那紗絹是很襯她的,裹住她如同裹住晨霧中一朵白色的山茶。美,卻是朦朧的。使她還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般,含著天真。白色總讓她過於天真。
三殿下思量著,因此需要大紅的顏色將她裹起來,那便實在了,大紅色貼覆著她時,當使她更有女子的韻味。想到此處,三殿下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臉上。
血陽之下她臉頰微紅,額頭上有一層薄汗,眉心一朵紅色的落梅,顯然今晨她妝容精致。此時卻殘留得不多了,隻能辨出眉是遠山黛。那有些可惜。但額上的那一層薄汗,卻使她的肌膚泛了一點粉意,更勝胭脂掃過,天然地動人。
此時她身旁有人同她說話。她微微偏頭,很認真地聆聽似的,然後就笑了。笑著時她濃密的睫毛微垂,微微一斂,而後卻緩緩地抬起來,就像一隻自恃雙翼華美的蝶,吝惜地攏住雙翅,而後卻又一點一點展開,戲弄人、引誘人似的。那種笑法。
三殿下的眼神驀地幽深。
她自然美得非凡,但因年紀尚小之故,世人看她,或許都還當她是個孩子。他初次見她,未嚐不是同世人一般,隻當這是個美得奇異的孩子。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看著她時,眼中便不再是孩子,而是嫵媚多姿的女子了。平心而論,她嫵媚的時候其實不多,且當她做出那嫵媚的姿態時,她還常常不自知。但這種不自知的嫵媚,卻更是令人心驚。
國師因見三殿下沉默了許久,著實想問他幾句郡主之事,故而試探著叫了他一聲:“殿下?”
三殿下收回了目光,卻還有些發怔似的,半晌,他突然笑了笑,扇子輕輕在座椅的扶臂之上點了點,問國師:“她臉上的妝容叫什麼,你知道嗎?”
國師莫名其妙,他本來預感三殿下要同他談的是如何從成玉口中套出紅蓮子的下落,乍然聽到這離題十萬八千裏的一個問句,感到了茫然。好半天,才十分不確定地問連三:“殿下是說,紅玉郡主的……妝容?”
三殿下玩味似地念出了那個名字:“紅玉。”
國師稀裏糊塗地隔著大老遠遙望郡主許久,憑著伺候後宮三千的先帝時增長來的見識猜測:“落、落梅妝?”
“落梅妝?冰綃為魄雪為魂,淡染天香杳無痕,一點落梅胭脂色,借予冬日十分春。”三殿下笑了笑,“倒是很襯她。”
國師雖然是個道士,但文學素養還是夠的,隱約覺得這幾句詠梅詩卻不像是在詠梅,倒像是在詠人。再一看場上的郡主,國師的眼皮一跳,那一張臉膚光勝雪,殷紅一點落梅點在額間,可不就像是在那難描難畫冰雪似的一張臉上增了幾分春意?
三殿下站了起來,似乎打算就這樣離開了。
國師眼皮又一跳,不禁上前一步,誠懇規諫:“殿下,您候在此處的初衷應該不是來誇讚郡主的美貌的吧?您在這裏待這麼久,不是為了堵住她會會她麼?”
三殿下頭也不回:“改日吧。”
暮色已然降下,國師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暮色中,他感到了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