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真地剖白自己的心跡:“因為世子哥哥最近對我很好,我很高興,特別是今天,我看著世子哥哥你就覺得開心,我想你看到我也應該是……”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完,因為季明楓此時的神情有些奇怪。

他看著她,但那目光卻沒有凝在她身上,似乎穿過了她。他像是在發愣。

成玉試探著叫了一聲:“世子……哥哥?”

他沒有回她。

成玉躊躇地站起來,想過去看看他是怎麼回事,結果不留神踩到地上一個圓潤小物,一滑,她驚慌中欲扶住一臂遠的季明楓的書桌,伸手卻抓住了桌上的硯台。啪,硯台摔了,啪,她也摔了。

季世子此時才從愣神中反應過來,他垂目看著成玉,眸中神色難辨。半晌,他繞過書桌站到了成玉麵前。成玉正皺著眉頭撈著袖子看上頭的墨漬,季世子走過來時她首先看到的是季世子腳上那雙皂靴。然後,她看到了這雙精致皂靴旁摔成了兩半的那方硯台。

好罷,季世子書桌上就屬這漕溪臥佛硯最為名貴,她逮個什麼摔不好,偏要逮著這個硯台摔。她耷拉個腦袋喪氣地坐在那兒等候季世子教訓。

良久,卻並未等來季世子的教訓。

她忍不住抬頭,目光正好同季世子對上。

季世子看著她,像是在沉思,雖然沒有說話,但好像也沒有生氣,她膽子大了點,主動開口賠罪:“摔了世子哥哥的硯台,很對不住,不過這個硯台我家裏有一樣的,我以後賠給你。”

她手指絞著袖邊:“不過剛才你要是肯搭一把手,我就不會摔壞你的硯台了,連帶著將我自己也摔得好疼啊。”這是她的小聰明,明明是她的錯,她卻偏要將此錯推到二人頭上,她還要賣一句可憐,顯得季世子再要開口訓她便是不地道。

這是長年在朱槿手下討生活令她無師自通的本領,但她也知道自己強詞奪理,故而又有些心虛,看季世子依然沒有說話,就有些忐忑。

她忐忑季世子是不是已看穿了她的把戲,故此才不理她,越是腦補越是忐忑,因此剛抱怨完被摔疼了,又趕緊做小伏低地挽回補救:“但、但其實也沒有那麼疼,就是剛摔倒時疼了一下,倒是沒有什麼。”說完還自個兒乖乖從地上爬了起來,做得好像她從頭至尾都是這麼懂事聽話,根本就沒有蠻不講理使過什麼小聰明。

季世子仍沒有出聲。她在朱槿的鎮壓之下無師自通的手段統共不過這幾板斧,施展完後就不知道自己可以再做什麼了。有點尷尬地站了片刻。

許久也沒有等來季明楓隻言片語的回應,她小聲地咳了咳:“那、那我回去看書了。”

到這時候,季世子才終於開了口,卻問了不相幹的話:“我適才問你為什麼那樣笑,你回了我什麼?”

成玉不解。她想了想。她方才說話的聲音挺大的,他當然不至於未聽清她回了他什麼,卻冷肅著一張臉這樣問她,是不是……是不是在以此問提醒她,她方才的所言所為十分逾禮,她很沒有規矩呢?

想到這裏,她心一沉,一下子有點慌。

她今日之所以會逾禮,因她滿心滿意地相信蜻蛉所言,認為她已和季明楓很是親近了。卻哪知蜻蛉昨夜說給她聽的那些話,原來都不對。蜻蛉看走了眼。世子並沒有挺喜歡她,也並沒有和她成為朋友,世子並不是她可以與之嬉笑玩鬧之人。

晨風拂入,燭火輕搖。她一時又是後悔又是委屈,期期艾艾地開口:“我、我忘記我說了什麼,可能我今日說了世子哥哥不喜歡聽的話,但我、我就是會常常說胡話,世子哥哥可不可以不要當真?”

燭火又晃了幾晃,所幸天邊已有微曦,並不需燈燭房中便依稀清明。隻是暮春時節,清晨仍有薄霧,春霧入窗,和著將褪未褪的黎明暗色,將房中之景渲得皆如淡墨暈染過。

朦朧朝曦朦朧景。

一派朦朧中,令成玉覺得清晰的,唯有季明楓那似玉樹一般的身形。那身形似乎在她說話的一瞬間有些僵硬,她拿不準,因為在她再次抬頭看他時他全沒什麼異樣,問她的話也很正常,是他會問她的話。

他問她:“你不想要我當真?”

季明楓這個問法,略熟。這是一種在她和朱槿鬥智鬥勇的過程中她經常見識的套路。她必須要說不想,然後朱槿斥責她一句:“不想要我當真,不想惹我生氣,就需懂得自我約束,下不為例,去禁閉室領罰吧。”事兒才能了了。

季明楓在她低頭思忖時又催問了一句:“你不想要我當真,是嗎?”

“不想不想,”她趕緊:“本就是沒規矩的胡話,一千個一萬個不想世子哥哥當真。”

她說完乖乖垂著頭等待季明楓的斥責,等著事兒就這麼了了。但季明楓並沒有斥責她,事兒也並沒有就這麼了了。季明楓看了她好一會兒,聲音有些啞:“哪些話是胡話?”

季明楓並沒有重複朱槿的套路。

成玉迷茫地看著他。

季明楓走近一步:“覺得我好看,喜歡看著我,看著我就覺得開心,這些話是胡話嗎?”他的聲音並沒有刻意提高或壓低,仍是方才的調子,連語速也是方才的語速,但不知為何,成玉卻能感覺到其中暗含的怒氣。

她方才的確說了這樣的話,彼時她還說得分外愛嬌:“我就是覺得今日看到世子哥哥你,就感到特別的親近,我坐在這裏,看你在燈下看書,覺得真是好看……”此時想想,其實這些話有些佻薄。

她自小跟著花妖們長大,同親熱的人說話,一向沒分寸慣了,但季明楓是個重禮教的修身君子,他們修身君子,可能覺得此種言語對他們是極大的冒犯和唐突。

她很是惶然:“我不知道那些話讓世子哥哥你……”

季世子平日裏耐性十足,此時卻像是全無耐性,沉聲打斷她道:“我的問題沒有那麼難以回答,也不需要長篇大論,你隻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她輕輕顫了一下:“我錯了。那些都是沒規矩的胡話。”

季明楓一時沒有回應。

她十分小聲:“世子哥哥,你不要煩我,我都是胡說的。”她咬了咬嘴唇,“對不起,我以後絕不再胡亂說話,你不要生我的氣。”

她不知道道歉可不可以挽回,能不能令季明楓滿意。她覺得他應該不滿意,因為他看著她的目光很是冰冷。可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

她垂頭站在季明楓跟前等候他發落,良久,卻聽到無頭無尾的幾個字在頭上響起:“我原本以為……”不過季明楓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完整,過了片刻,她又聽到飽含憤怒的半句話,“你連我為什麼……”但他依然沒有說下去。這些欲言又止,像是對她極為失望。但她卻茫然地根本不知道他在失望什麼。

室中一時靜極,許久之後,季明楓喚了她的封號。

“紅玉郡主,”他道,聲音已回複了慣常的平淡,平淡中含著真心實意的疑惑,“你處心積慮想要待在我的身邊,這一點我不是不知道,你如此費心地每日都來見我,留在我身邊,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我……”成玉抬頭看向季明楓,觸及到他冰冷的目光,瑟縮了一下,“我沒有想做什麼,我隻是……”

被季明楓打斷,他不耐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說實話。”

“想和你做朋友。”她小聲道。

“做朋友。”季明楓重複這三個字。他抬眼看向窗外,一時未再開口。辰時已至,窗外一湖煙柳已能看清,清霧一天一地,卻隻能將湖畔碧玉妝成的翠色遮掩個兩三分,倒是幅風流圖景。

好一會兒,季明楓問她:“做怎樣的朋友?”六個字聽不出喜怒。

她垂著頭:“就是一起玩的朋友。”

季明楓仍看著窗外:“你有多少這樣的朋友?”

她依舊垂著頭:“不太多,有幾個吧。”

“聽起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她立刻抬頭辯解:“不是,沒有,世子哥哥你……”

他卻再次打斷了她,他終於將目光自煙雨湖中轉了回來,淡淡道:“郡主,你想要和我做朋友,可我不想做你的朋友。”

她愣了愣:“可世子哥哥你前些日子沒有覺得我煩,蜻蛉還說你挺願意見到我,今天你隻是、隻是……”她“隻是”了半天卻“隻是”不出個所以然來。

季明楓將她的話接住,平靜地看著她道:“隻是從今日開始,我覺得你煩了。”

季明楓離開書房許久後,成玉仍待在原地。她其實有些被嚇到了。

玉小公子膽色過人,馭烈馬如馴雞犬,闖蛇窩似逛茶館,什麼妖物也不曾懼過,便是朱槿是她的克星,她其實也未曾真正怕過朱槿。但今日的季明楓卻令她感到有些害怕。

她害怕季明楓生氣,季明楓真的生氣了,又讓她更加害怕。她其實並不理解季明楓為什麼會氣成這樣,她雖犯了錯,但她覺得那並非多大的過錯。

她不想讓季明楓生氣,因此最後季明楓問她的那些問題,她全是據實以答,可令她茫然的是,這些實話裏,竟然也沒有一句話令季明楓滿意。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遭遇,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去揣摩一個人的心思,謹小慎微地去討好和逢迎;她沒有交過如此難以捉摸的朋友,沒有過如此令人膽戰心驚的交友經曆。

她早知道季明楓難以接近,因此十分努力,但今日不過行差踏錯一步,她和季明楓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她覺得傷心,也覺得灰心。

她呆呆地在南書房中坐了整整一日,一忽兒想,季明楓不想做她的朋友,那就不做朋友麼,她心底是遺憾,但這也沒有什麼,這一輩子她總要遇上一兩個她十分喜愛但卻又交不上的朋友。她還老成地安慰自己,人生嘛,就是這樣充滿遺憾了。

但過不了一忽兒,她又忍不住想,也沒有道理這樣快就灰心,何以見得季明楓他不是在說氣話呢?雖然初識時季世子也覺得她挺煩人,但自她來了南書房,這半個月來他顯見得沒覺著她煩了,他還幫她在書冊上寫過批注,這就是一個證據。雖然今天她說錯了話,讓他又開始煩她,但說不準明天他氣消了他就又改變看法了。

她一忽兒極為樂觀,一忽兒極為悲觀,自我掙紮了一天,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樂觀麵對這件事。因為在書房中思考到最後,她不禁問了自己一個問題:要是她真如此討人嫌,那最煩她的人其實怎麼著也輪不上季明楓,必定該是朱槿;但朱槿恨不得一天揍她三頓也不願意拋棄她,不就是因為她也很可愛嗎?

她就被自己說服了,認為季明楓一定也隻是說說氣話。

酉時末刻她離開書房時,已下定決心要慢慢將季世子哄回來。卻不料她剛回春回院,院中便迎來了季明楓院中的老管事。

隨行的小廝將一大摞書呈到她的麵前,頂上頭是那本她今日留在書房中未取走的《霍塗語辨義》。老管事壓著一把煙槍嗆出來的啞嗓子,不緊不慢同她解釋:“世子吩咐老奴將郡主近日觀覽的書冊全給郡主送過來,世子還說郡主明日起便不用去南書房中用功了,若是還想要什麼書冊,讓蜻蛉去南書房中取給郡主即可。”

她愣了好一會兒,試探地問老管事:“那……世子哥哥的意思是說,他氣消了我才可以再去南書房中是麼?”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斟酌著道:“老奴以為,世子的意思可能是,郡主今後都不要再踏足南書房為好。”

此事瞞不了蜻蛉,自然,連同日間在南書房中鬧出的一場風波,也瞞不了蜻蛉。

成玉也未曾想過瞞騙蜻蛉。她孤身一人來到這麗川王府,也沒有旁的熟人,多半月來同蜻蛉日日相處,早已十分親近,在心中將她視做姊姊。她什麼心事都願意說給這個姊姊聽,因她聰慧解意,麗川王府中無有她看不透的事體,也無有她解答不了的難題。

果真蜻蛉並不將季世子今日的生氣當一回事,燈影下似笑非笑瞧著她:“世子會同郡主生氣,無外乎……”卻又住了口,隻將蔥白似的手指十分悠閑地撐住左腮,“世子不讓郡主去南書房,郡主便先順著世子兩日罷了,這也並非什麼大事。讓世子他先氣兩日,過了這個風頭,再由我去探探世子口風,看看世子究竟想要郡主如何賠禮,也省得郡主走彎路,如此豈不妙哉?”話罷不知想到了什麼,忍俊不禁道,“世子鬧這個脾氣,其實鬧得有些好笑。”

成玉在此事上並沒有蜻蛉的洞悉和膽量,因此並不敢覺得季世子今次發脾氣發得可笑,她隻覺得可怕。不過蜻蛉如此鎮定,也不免給了她更多信心,認為季世子應該終歸是哄得回來的。

但也不是沒有一絲忐忑。

因著這一絲忐忑,第三日一大早,成玉便催著蜻蛉前去拒霜院尋季世子。蜻蛉一出門,她又立刻犯了緊張,來不及多想,已循著蜻蛉的足跡追了上去。

遙遙跟個小尾巴似地綴在蜻蛉身後時,她心裏暗暗思忖,她就偷偷地、遠遠地看一眼季世子,看看他今日臉色是不是比那日好些,看看他是不是還那樣生著氣。

蜻蛉在拒霜院門口撞見了季世子。

蜻蛉似對世子說了什麼,成玉瞧見世子抬頭朝她所在處望了一眼,那一眼十分短暫,她來不及反應,世子已轉身向前頭一個六角亭而去,蜻蛉亦跟了上去。

成玉也慢吞吞跟了上去,但她不敢站得太近,因此在亭前草徑的盡頭處便停住了。這樣的距離,她既聽不清二人言語,亦看不清二人麵容,但再走近些她又疑心季世子可能不會再忍耐她,因此歎了口氣,蹲在那裏扒著草根候著他們。

他二人倒並未攀談許久,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季明楓已步出木亭,成玉趕緊扔掉手裏的草根站起來,規規矩矩立在草徑旁。季世子走近時她咽了口唾沫,小聲道:“世子哥哥,我……”季世子麵無表情與她擦肩而過,視線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她愣了愣,立刻轉身向著季明楓的背影又叫了一聲:“世子哥哥。”世子卻寸步未歇,像是方才什麼都沒有看到,而此時他什麼也沒有聽聞。

直到季世子已步入拒霜院,蜻蛉才來到她身旁。素來笑不離唇的蜻蛉此時竟沒有笑,眉間擰成了個川字。她不曾見過蜻蛉如此煩惱的模樣,心中發沉,許久才能開口:“世子哥哥果真厭了我,一刻也不想見到我了,所以已經沒有賠禮的餘地了,是麼?”

她其實是希望蜻蛉立刻否認的。

但蜻蛉並沒有立刻否認。

她心中發沉,有些透不過氣。

蜻蛉見她傷心,立刻柔聲安撫她:“郡主如此聰慧可愛,這世間怎會有人對郡主心生煩厭呢?”

但蜻蛉也知她並非三歲小兒,任人誇讚兩句便能立時遺愁忘憂,蜻蛉斟酌著同她解釋:“往日我讚同郡主結交世子,是因世子對郡主確有許多不同,世子是喜……不反感郡主的。世子朋友少,性子又嚴厲冷淡,郡主性子活潑,正可以暖一暖世子的性子,郡主想做世子的朋友,我以為這樣很好。但……郡主和世子性子差得太遠,可能的確不適合做朋友。”

蜻蛉勉強笑了笑:“郡主也無須煩惱執著,不交世子這個朋友,又能如何呢?”

成玉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不能怎的,我隻是……”她黯然道,“我隻是私心裏想待在世子哥哥身邊,覺得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就太好了。”

蜻蛉神色深沉,問她:“郡主想要待在世子身旁,可世子又不願做郡主的朋友,那郡主有沒有想過,其實世子妃,也是能一直待在世子身邊的角色……”

成玉驀地抬頭:“世子妃?”

蜻蛉看了她好一會兒,搖頭苦笑:“當我沒有說過,是我想得太多。”

成玉十分驚訝:“難道蜻蛉姐姐覺得我做不了世子的朋友,卻做得了他的世子妃嗎?這太沒有道理了,做朋友他都嫌我煩,況且,”她認真道,“我是個郡主,我將來有極大可能是要被送出去和親的,不可能做你們麗川府的世子妃。”

蜻蛉勉強笑了笑:“那不過是我的想法罷了,做不得數,在世子他覺得,”她頓了頓,“您也並非世子妃的好人選。”

成玉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我知道的。”

蜻蛉歎了口氣:“今次世子他著實有些……”

成玉咬了咬嘴唇:“我明白的。”她輕聲道,“有時候一個人突然就會討厭另一個人,這沒有什麼理由的。”

她的眼圈微紅,帶著一點大夢初醒如在雲霧的愣怔與恍惚,又帶著一點後知後覺勘透現實的灰心與傷情:“世子哥哥是徹底厭棄了我,我不該再纏著他,那樣隻會讓他更加惱怒我。”

蜻蛉瞧著她發紅的眼圈和泛著水色的雙目,再次歎息了一聲:“世子他……”卻皺著眉未將此話說下去,轉而道,“郡主便當做是這樣罷,但也不用再想著世子,麗川還有許多趣致風物,明日我便領著郡主出門遊山玩水去,過不了幾日,郡主便又能開心起來。”蔥白的手指將她下垂的嘴角微挑起來,輕聲安慰她,“如人意之世事,世間能有幾何?隨意隨緣,瀟灑度日,方是快事,遇到世子之前,郡主不就是這樣度過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