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就是這樣混,討厭黏黏糊糊,也討厭患得患失。
但,又是什麼契機令她陡然失去了這個決心呢?
或許,是連三明明知道她在這裏,卻吝惜給她一個眼風?皇帝將她從角落裏叫出來時,她可是從頭到尾都用眼角瞟著他,因此她很清楚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她一眼。
又或許,是煙瀾主動同他說的那些親密話?水榭中沒安置那麼多座位,小太監搬凳子過來的途中,皇帝將十六、十七公主的畫作拿出來讓諸臣子先行賞看,水榭中氛圍一時有些放鬆。國師站在煙瀾身旁,拿著十七公主的一幅瘦梅圖邀他同賞,他便站了過來。
成玉聽到煙瀾柔聲叫他:“表哥。”他便微微俯了身,就著煙瀾的坐姿聽她說話。接著成玉聽到煙瀾輕聲:“我隻將你親自看著我畫出來的那幅《秋月夜》呈給了皇兄,因為覺得那幅畫得最好,別的姊妹似乎都呈了兩三幅上去,若待會兒皇兄怪罪我,可要請表哥為我說兩句好話。”
是了,成玉覺得,應該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什麼話都不想再問連宋。就如同三日之前她一鼓作氣地想要去大將軍府找他理論,卻依然被拒之門外,那時候她的泄氣,明明白白地被複刻在今日;而此時,還增添了許多灰心和疲憊。
倏忽之間,心中生起一股頹然之感,讓她覺得這一切都很沒有意思。事實就是,連三他寧願看著煙瀾作畫,卻吝惜見她一麵,無論如何,他待她不過就是這樣罷了,又有什麼好問的呢?
故而煙瀾又同連宋說了些什麼她也沒再聽,坐那兒發了一陣呆,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喉嚨還有點疼。但常年在太皇太後和皇帝跟前討生活的本能卻讓她很快反應過來,即便她此時再是感到怠倦與空乏,她也不能老坐在那兒發呆,因此側首從果盤裏取了隻蜜橘。
這時候她才瞧見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在咬耳朵,邊咬耳朵邊往煙瀾和連宋處瞟。
她愣了一愣,反應過來時已往後坐了一坐,為她們的偷瞄讓出了一個空當。卻見十七公主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轉頭又同十八公主嘀咕了一句什麼。她一時奇怪,凝神聽去,卻聽得十七公主附在十八公主耳旁:“虧得她今日還特地打扮了一番,不承想人家一眼也沒看她,隻同十九妹妹說著話,她今日可太沒臉了。”
十八公主聽聞此言謹小慎微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目光時往後縮了一縮,估摸著她不可能聽見,鎮定了一下,又討好地朝她笑了一笑。
成玉握著橘子掂了兩掂,垂著頭想了一會兒,再抬頭時不動聲色環視一圈,才發現果然有不少公主都盯著他們這一處。有看她的,也有看煙瀾和連三的。
她其實都快忘了。十七公主和十八公主這番作態卻讓她突然想了起來,是了,她和連宋之間還有著一重關係:他是曾經拒過她婚的將軍,她是曾經被他拒婚的郡主,今次算起來還是他們頭一回一道出現在眾人視線當中。
太皇太後憫恤她,嚴令宮中不許再提她和連宋的事,礙於太皇太後鳳威凜凜,大家的確不敢說,但此時她們看向她的目光卻含義豐富。
成玉懶得去分辨哪些人是單純好奇,哪些人是嘲諷戲謔,又有哪些人是幸災樂禍等著看熱鬧。都是熟悉的套路,她並沒有感到被冒犯,也沒有覺得多生氣,宮裏的日子不好過,她從小就很習慣各種各樣的小惡意和小心機。
她將橘子放在手心又掂了兩掂,一時覺得公主們很無聊,一時又覺得坐在這裏想東想西的自己也很無聊。不經意間煙瀾的聲音又傳入了她耳中:“……十七姐姐這幅瘦梅圖運筆很是清雋秀麗,是幅好畫……”
話未畢,聽到國師的笑聲響起:“公主今日竟如此寬厚,臣還記得去歲臣得了幅《歲寒三友》,前去將軍府邀將軍共賞,彼時評點《歲寒三友》的那句‘匠心獨運,偏無靈氣’可是出自公主金口,將軍你說是不是?”
連三沒有立刻回答。
但無論連三說的是什麼,成玉此時都不想聽到,她就給自己找了點事做,偏著頭一心一意剝起被她把玩了好一陣的蜜橘來。
她專心致誌地理著橘絡,以轉移注意力,橘絡剛理到一半,有個愣頭青顛顛地跑了過來找她說話:“臣翰林院修撰廖培英,久慕郡主的才名,聽聞郡主一手行楷瀟灑俊逸,得景公真傳,臣亦愛字,不承想今日有幸能在此謁見郡主,下月臣母正要做壽,臣鬥膽向郡主求一幅平安帖,不知郡主可否如臣之願?”
翰林院廖修撰,這個名字成玉是有印象的,去歲高中的探花,是江南有名的少年才子,聽說生得秀如美玉,為人卻豪放不羈。成玉驚訝傳言也有不虛的時候,這位廖修撰的確夠不羈的,今日皇帝將他帶來評點諸位公主的畫作,那他對在座所有公主,包括她在內,就有了半師之名,卻這麼低聲下氣地跑到她跟前來求字,的確挺不拘一格的。
成玉認認真真看了這位廖修撰一眼,放下橘子擦了擦手才慢吞吞地謙虛回去:“紅玉的字其實普通得很,承蒙大人高看,那紅玉便獻醜了,三日後定將字帖奉至大人府上。”
廖修撰施禮謝過,又笑眯眯道:“怎敢勞煩郡主差人送來,既是臣向郡主請字,自是臣三日後前去十花樓求取。聽聞郡主的十花樓蓄養了許多奇花異草,臣早就心向往之,便是臣隻能在樓前一觀,也是一樁天大榮幸。”
廖修撰人長得好看,話說得也好聽,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因此雖然成玉今日心緒不佳,他這麼絮絮叨叨的她也沒覺得多煩,正要回應,卻聽到幾步外連三突然開口,淡淡道:“廖大人,這幅瘦梅圖你要看看嗎?”
國師看了成玉一眼又看連三一眼,接著又看了廖修撰一眼,立刻道:“是啊,皇上著廖大人前來評畫,這倒是廖大人的正經差事,我等不過到此來閑站陪同罷了。廖大人,還是請你來點評點評吧。”說著笑容可掬地從連三手中接過那幅畫,示意要交給廖培英。
成玉眼觀鼻鼻觀心,自始至終沒有朝那邊望一眼,隻聽廖培英尷尬道:“卻是培英失職了,多謝兩位大人提點。”又聽廖培英倉促中小聲問了她一句:“那臣三日後來十花樓向郡主取字?”她點了點頭,重新拿起那隻橘子剝起來。
不多時小太監們搬來了凳子,接著便是皇帝賜座,諸位大臣落座,當然也再不可能有人東站站西站站隨意找別人聊天了。大家這才開始正經評起畫來。
皇帝坐在最高位,特命宦侍立於一側,將公主們的畫作展開,如此一來坐在下頭的臣子和公主們便都能瞧得見。
皇帝今日著廖培英來評議公主們的畫作,因廖修撰實則是個被仕途經濟耽誤了的靈魂畫師。當年廖才子未及弱冠,卻能被評為江南第一才子,除開他腹有乾坤詩才傲人外,更重要的是因他那一手連畫聖杜公都稱讚過的精湛畫技。杜公讚他“一筆窮萬象之妙”,說他潛心十年,造化當大勝於己。
因此今日廖培英做了主評,列位臣子的話就很少了,稍不留神就是班門弄斧,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大家都是要麵子的人是不是。就隻有國師覺得自己是個方外之人,可以不要麵子,偶爾看到好玩的畫作還會評點兩句。
成玉壓根兒沒覺得今天水榭裏這個陣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因此當評議開始,相較於公主們的嚴陣以待,她多少有點敷衍和抽離。
當廖修撰領皇命開始一幅一幅點評公主們的習作時,成玉再一次領會到了這位才子的任達不拘。好歹麵對的也是公主們,皇帝的親妹子,廖修撰卻絲毫沒想過要給皇家麵子似的,二十來幅畫作評過去,毛病挑出來一大堆,什麼用墨過濃,有墨無筆,運筆無力,墨多掩真,就連煙瀾的那幅《秋月夜》,也沒能入得了他的眼。
當宦侍展開煙瀾那幅畫時,出於好奇,成玉認真看了兩眼,隻覺用筆綿遠秀致,用墨濃淡得宜,這種技巧她再練個三四年興許才能趕得上。但就是這麼一幅品相不俗的佳作,廖修撰看了片刻,卻歎了口氣:“十九公主是一位好畫匠。”煙瀾當場就變了臉色。畫匠二字,端的紮心。
這麼一個小小修撰,將自己十來個妹子的畫作全損了一遍,皇帝卻一點沒生氣,隻笑笑道:“廖卿如此嚴厲,公主們灰了心,明日紛紛棄了畫筆可怎好?”
廖修撰不以為然,直言不諱:“《禮記》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陛下花許多精力關懷公主們的書畫教習,是希望公主們能知不足而後自反,而後自強。臣奉陛下之命評議公主們的畫藝,便不能矯飾妄言,拖陛下的後腿。臣說話是有些直,但想必公主們也斷不會因此而辜負陛下的苦心。”
皇帝笑罵:“你倒是總有道理,朕不過說了你一句,你倒回了朕四句。”接過沈公公遞過去的茶喝了一口,狀似不經意道,“公主們的習作你瞧著有許多不足,朕瞧著,也有許多不足。不過前幾日朕從紅玉那兒拿回來了幾幅畫作,倒是很喜歡,你不妨也評評看。”
成玉剛剝完的橘子滾到了桌子底下。她自個兒的習作是個什麼水平她是很清楚的。皇帝這不是要讓她當眾出醜嗎?什麼仇什麼怨?!成玉微微撐著頭,感到難以麵對,心裏暗暗祈禱著廖修撰能看在自己答應了給他寫字帖的分上口下留情。
畫卷徐徐展開。室中忽然靜極。身邊傳來倒抽涼氣的聲音。
成玉撐著額頭垂著眼,心中不忿,心想有這麼差嗎,評你們的畫作時我可沒有倒抽涼氣。
好一會兒,廖修撰的聲音響起,那一把原本清亮的嗓音如在夢中,有些喃喃:“先師稱臣‘一筆窮萬象之妙’。臣今日始知,臣沽名釣譽了這許多年,若論一筆能窮萬象之妙,臣,不及郡主。”
成玉一驚,猛然抬頭。視線掠過宦臣展開的那幅畫,隻看到主色是赤色,但她的那三幅畫兩幅水墨一幅工筆,沒有一幅用到了胭脂或者丹砂。她極為驚訝地看向皇帝:“皇兄,那不是臣妹的畫。”
皇帝愣了愣,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你的老師讓你畫仕女圖,結果你卻畫了自個兒,這是終於覺出不好意思了?朕從你書房中拿出來的畫,上麵無款無章,不是你畫的,又能是誰畫的?”
聽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的成玉震驚地看向方才被她一掠而過的那幅工筆仕女圖,看清後終於明白適才滿室倒抽涼氣的聲音是怎麼來的。
那是一幅少女擊鞠圖。畫上的少女一身豔麗紅裙,騎著一匹棗紅駿馬,左手勒著韁繩,右手被擋住了,隻一小截泥金彩漆的杖頭從馬腹下露出,可見被擋住的右手應是握著球杖。顯然是比賽結束了。少女神情有些鬆懈,似偏著頭在聽誰說話,明眸半合,紅唇微勾,笑容含在嘴角含苞欲放,整個人生動得像是立刻就要從畫中走出。
成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幅畫。那少女正是她自己。她最近是打過馬球的。
是了,她在曲水苑中打過很多次馬球,可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穿過紅裙。
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那樣一條以絲綢和絹紗裁成的烈火似的長裙。
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她身上,而她在愣神,皇帝說這畫是從她的書房中取出,皇帝從她書房中拿走的正是天步送來的那三隻畫筒……
男子清淡的嗓音便在此時響了起來:“的確不是郡主的畫。”
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成玉腦中嗡了一聲,猛地看向對麵,便聽到今日在這水榭中鮮少開口的青年再次開口:“那是臣的畫。”
偌大的水榭在一瞬間安靜得出奇。
國師坐在左側上首,又將那幅畫看了一遍。
早在宦侍將這幅少女擊鞠圖徐徐展開之時,國師就明白了那是誰的手筆,因此聽到連三承認那是他的畫作時,他並未像其他人那樣吃驚。
時人雖知大將軍愛畫,亦作畫,但其實沒幾個人見過連三的畫,皇帝也沒見過,自然看不出來整幅畫無論運筆、用色、還是立意造境,滿滿都是連三的風格。國師佩服自己有一雙毒眼,他還佩服自己有一個好記性。畫中少女甫入眼簾,他立刻便想起了連三是在何時何地取下了這一景繪下的成玉。
應該就是在兩個多月前,曲水苑裏大熙與烏儺素大賽後的鞠場上。那時候他也在場,連三靠坐在觀鞠台的座椅中,撐腮看向場中的紅玉郡主,沒頭沒尾地同他說了一句話:“她該穿紅裙。”
是了,這幅工筆並非全然寫實,畫中的郡主一襲紅衣綺麗冶豔,但那日的郡主穿著的分明是一身纖塵不染的白紗裙。
國師震驚於自己的發現,不由得看了一眼連三。這才發現他在下頭心思轉了得有十七八圈了,場上諸人的目光居然還凝在三殿下身上。左右相為官老道,年紀也大了,倒沒有那樣形於痕跡,但臉上的驚訝之色卻也沒有完全褪去。國師也很理解他們,畢竟大將軍拒婚郡主這事過了還不到半年,發生了這種事,照理兩人就算不交惡,關係肯定也近不了,哪裏會想到大將軍竟會為郡主繪像,繪得還如此精妙逸麗。左右二相乃輔佐國朝的重臣,輔佐國朝,講究的是思慮縝密邏輯嚴謹,又不是街角寫話本的,試問怎麼能有這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皇帝顯然也很吃驚,半晌,含義深遠地問了連三兩個問題:“將軍為何要繪紅玉?此畫,又為何在紅玉那裏?”
男子們為女子繪像,可能會有的含義,成玉不是不明白,但那個含義,似乎怎麼也難以套用在她和連三身上。她又是震驚,又是疑惑,聽到皇帝問連三的問題,以為皇帝因從她那兒拿錯了畫,當著眾臣子眾公主的麵鬧了笑話,因此生氣了,是在遷怒連三。可這原本不是連三的錯。
“不是連三……大將軍的錯。”在連三離座回答前她霍地站了起來。
不及眾人反應,她已跪到了皇帝跟前:“是臣妹將夫子布置的習作拿給大將軍請他指點的,夫子布置的課業中有一題正是繪宮廷仕女,如今想來是臣妹畫得實在太糟,沒有在原作上改進的空間,因此大將軍重畫了一幅讓臣妹揣摩參考,意在讓臣妹另行再畫。
“但來送畫的侍女卻沒有說清楚,讓臣妹以為是大將軍將臣妹的畫退了回來,因此也沒打開看,卻不巧畫筒被皇兄取走了。”
她的急智隻夠自己將此事編到這裏,但編到這裏她居然意外地說服了自己,感覺八九不離十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她偷摸著瞄了皇帝一眼,眼見皇帝似笑非笑,倒也不像是在生氣,膽子就大了一點:“是皇兄自己沒問清楚就把那三隻畫筒取走的,卻不能再治臣妹和大將軍欺君之罪啊。”
皇帝喝著茶,看了她一眼:“你和朕的大將軍倒是熟。不過朕挺奇怪,天下仕女那樣多,大將軍為何會畫你,你倒是也說說看。”
這就是沒在生氣了,她鬆了口氣,思索了一瞬:“可能是因為我們比較熟,畫起來比較容易。”
“是這樣嗎?”皇帝問。
她點著頭:“就是這樣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朕問的是你嗎?”
“哦。”她看了一眼已起身離座了有一會兒的連三,察覺到對方也在看著她,她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咳了一聲,“那大將軍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她能感覺到連宋的目光此時就落在她的側臉上。她無法分辨那到底是冰冷的還是熾熱的目光,因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烈日可灼人,寒冰亦可灼人。
當那視線逡巡過她的臉頰,她聽連三道:“沒有。”短短兩個字,其實也聽不出來什麼。
她抿了抿嘴唇,給了皇帝一個“你看果然如此”的眼神,怕皇帝看不懂,又自己翻譯了一下:“那就是這樣了,因為大將軍也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皇帝看了眼站在她身旁的連三,又看了一眼她,樂了:“你倒是個小機靈鬼啊你。”教訓她道,“大將軍畫功俊逸不凡,既然願意指教你,那以後你便該多多向大將軍請教,好好用功才是。”又看向台下諸位道:“今日便到這裏,希望諸位公主也謹記列位大人們的評議,下去後別忘了勤奮練習才好,散了吧。”
公主們跪拜領恩,目送著皇帝領著眾臣子遠去,這便散了。
而直到所有的公主都離開,成玉依然坐在水榭中。
日近黃昏,秋陽已隱去,失了日光的熏籠,風也涼起來。冷風一吹,成玉感覺自己的思路終於清晰起來。
她感到了連三的矛盾。
整整兩個月,他躲著她,不見她,瞧著是想要疏遠她的樣子,可私下裏卻又那樣地描畫她。而無論他將描繪她的這幅畫送回來是為了給她做仕女圖的參考還是怎麼,終歸他將它送了回來。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此前是灰心地想過,如果他想要和她保持距離,那便如他所願兩人就這樣漸漸疏遠,她也懶得再問他什麼。可那時候她沒有看到那幅畫。
她坐在冷風中又剝了個橘子。她想,他們還是得談談。
國師今天成了個香餑餑。
先是煙瀾在禦花園的柳櫻道攔住了他。煙瀾臉色蒼白地問了他一個問題:“三殿下和紅玉郡主認識了很長時間,是嗎?近日他的反常,全是因紅玉郡主,是嗎?”
這一題國師會做,但憶及一個道士應該有的自我修養,國師生生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給了煙瀾一個反問句加一個感歎句:“我怎麼知道?我是個道士!”
接著是廖修撰在淩華門前攔住了他。廖修撰吞吐卻又急切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大將軍對紅玉郡主……隻是一廂情願,是吧?他二人之間其實不太會有那種可能……是吧?”
這一題國師碰巧也會做,但憶及一個道士應該有的自我修養,國師再次按捺住了自己,冷酷地給了廖修撰一個反問句加兩個感歎句:“我怎麼知道?我是個道士!媽的!”
然後是左相在宮外一個點心小鋪前攔住了他。左相聲東擊西地問了他一個問題:“今日瞧著皇上倒很樂見紅玉郡主同大將軍親近似的,不知將軍這是不是想通了,終究還是打算同郡主做成一段良緣呢?”
這一題國師就不那麼會做了,憶及一個道士應該有的自我修養……國師終於沒有忍得住,他虛心地向左相求教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都覺得我一個道士應該清楚這種事情呢?你們到底對我們道士有什麼誤解?”
成玉在當夜爬牆翻進了大將軍府的後院。
大熙朝民風開放,常有仲子逾牆的逸事,屬於禮法上的灰色地帶,其實隻要不被當場撞破宣揚出去,大家也不當這是個什麼事。問題在於一般來說都是公子哥兒們翻牆會姑娘,一個姑娘跑去翻相熟的公子家的院牆,這種事,就算在民風最為彪悍的太宗時期,大家也沒有聽說過。可以說成玉是這個領域的急先鋒。
連三好清靜,將軍府原本侍衛就不多,後院更是壓根兒沒有侍衛守護,剛入夜那會兒成玉就讓齊大小姐幫她打探明白了。
為了讓她翻進去能順利找到連宋的寢室和書房,跟著她老爹畫軍事地圖出身的齊大小姐還給成玉畫了張將軍府後院的格局圖。不幸的是,成玉拎著那張圖走了半天,還是迷了路;幸運的是,她一心尋找的連三今夜也沒在寢室或者書房待著。
更加幸運的是,她迷著路稀裏糊塗闖進一片紅楓林,居然就在楓林深處碰到了和衣泡在一座溫泉池中的連三。
其時林中光亮不盛。天上雖有明月,然月輝終究昏弱,池畔貼地而臥的石燈籠中亦隻透出些許微光,故而和池子有一段距離的成玉,隻大約看到一個白衣青年靠著池壁閑坐在池中罷了,對方長什麼樣她是看不清的。
但自那坐姿看,由不得她認不出那是連三。
成玉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池畔,繡鞋踩在枯落的紅葉上,發出嚓嚓的輕響。
夜極深,楓林又極靜,那細微聲響聽來令人心驚。但在泉池彼端的青年卻隻是保持著側靠池壁、手肘支在池沿上撐著頭養神的動作。
他沒有動,也沒有抬頭,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闖進了這座楓林中,或者他知道是誰闖了進來,卻無視了。
成玉在泉池旁立定,站了好一會兒,看連三著實沒有先理她的意思,皺著眉率先開了口:“連三哥哥是覺得裝作不知道我來了,或者裝作沒有看到我,我站一會兒就會自己走,是嗎?”她停了停,“就像在大將軍府的大門外,或者姑母的文武會中,你裝作不知道我在那兒,我就算不開心也沒有辦法,最後隻好自己走了。”
她也是在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這兩月裏每次她碰到連三時,他總像是沒有看到她,其實並非是他未曾注意到她,他隻是裝作沒有看到她,在無視她罷了。就像此時。
意識到這一點著實讓成玉痛了一下,但她立刻裝作並不在意,因她很明白她今天花大力氣闖將軍府是為了什麼,這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
“我其實,”她繼續道,聲音卻有點啞,因此她咳了咳,清了一下嗓子,“我其實知道你在躲著我,你根本不想看到我,”大約是親口承認這件事對成玉來說並不容易,因此話到末尾時她的嗓音又有點發啞,她就又咳嗽了一聲,“可是,為什麼呢?”
薄薄一層水霧氤氳在泉池之上,被石燈籠中的燭火渲染出柔軟的色彩,卻越顯朦朧。成玉不由自主地沿著池畔走了好幾步,她從來就不是知難而退的性子。她皺著眉頭想,若連三今天仍然打定主意不回答她,那她絕不讓他離開。
就在她離他僅有幾步遠的距離時,她聽到連三開了口。“為什麼。”他低聲重複著她方才的疑問,她因此而停下了腳步。
青年抬起了頭,聲音很平靜:“你那麼聰明,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嗎?”
成玉怔了一下。連宋其實不常誇她,當她為自己的聰明而自得時,他也總是會戲謔她,不想難得一次主動誇她,卻是在這時候。
你那麼聰明,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嗎?
她沒有答案。她是有過一些揣測,可,難道不是他親手用一幅畫就推翻了她的所有揣測?
是足夠近的距離,因此成玉的視線終於能夠確切地放在連宋身上,她的眉頭蹙得更緊:“我沒有答案,我很糊塗。”
她的右手手指無意識地曲起來,籠在過長的廣袖中,扣在了心口,幾乎是無意識地用了下力,才讓她感到內心有那麼一刹那的放鬆,她在這一刹那的輕鬆裏深深吸了口氣,繼續道:“蜻蛉曾經告訴我,一個人,有時候的確會莫名就不再喜歡另一個人。我有想過,是不是因為我太黏著你,讓你感到煩心了。可是,”她看著泉池中青年冷淡的麵容,充滿疑惑地詢問他,“如果我真惹了連三哥哥你討厭,為什麼你還要畫我呢?”
青年也看著她,無動於衷道:“我畫過很多人,不止你。”聲音依舊一絲波瀾也無。
這樣的答案是成玉未曾預料到的,她愣住了,良久才能發出聲音:“可……”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夜風吹過,有一片楓葉從枝梢跌落,擦過她的額頭,她終於回過神來,“就算是這樣好了。”她輕聲道,“但我們畫一個人,”她不那麼確定地道,“難道不是因為挺喜歡她,不討厭她,才會畫她嗎?”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也許你畫過很多人,那也隻會畫合自己眼緣的人,不會畫討厭的人吧?”
他沒有再看她,覺得她的觀點很傻很天真似的,淡淡道:“景也好,人也好,不過隨手一畫罷了,頂多半個時辰的事,需要考慮那麼多嗎?”
摁在心口的指關節再一次無意識地動了動,像是要穿透胸肋去撫慰藏在那後麵的生疼的心髒。成玉茫然了一會兒,像是才明白過來似的,將她今夜求得的答案重複了一遍:“所以你說的所有這些話,都是想告訴我,我一開始的揣測並沒有錯,你是真的煩厭我了,才會一徑地躲著我,是嗎?”雖是個疑問句,詢問的語氣卻像是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因此連宋並沒有回答她。
“既是無心繪之,那你為什麼會將畫著我的那幅畫送回給我呢?”沉默許久後她複又發問,聲音裏再次含了一點希冀,“你就不擔心我多想嗎?或者你潛意識裏其實……”
“是天步拿錯了。”
那一點希冀也終於熄滅,像燭火燃盡前的最後一個燈花,那一小點亮光,預示的並非光明,而是長夜。
成玉極輕地哦了一聲。
林中一時靜極。涼風又起,石燈籠中的燈火隨著遊走的夜風極輕地搖曳。一盞盞於暗夜中忽明忽滅的燭火,就像海裏失了方向而晃晃蕩蕩隨波逐流的舟子,姿態孤鬱而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