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的大軍於正月初七還朝,國師隨三殿下提前兩日會入軍中,率大軍凱旋,回到了平安城。
十來日前,連三便於靈泉解開了帝昭曦的封印,昭曦恢複法力後便立刻離開了。昭曦將前往何處,他們都很明白,但連三並未阻止,也不曾過問。國師猜不透三殿下在想什麼,自個兒追著昭曦到了密林邊緣,告誡了他一句:“你和郡主真的不合適,你不要亂來。”昭曦卻隻是譏誚地朝他笑了一笑,像是覺得他一個方外之人同他談這事很是滑稽似的,不等他再說什麼,已掠風而去。
昭曦離去後,連三在密林中待了三日,其間謝孤栦來了一趟。因林中洞府被三殿下給毀了之故,沒有待客的地方,二人隻能在洞外談話。國師聽下來,覺得這場對話的主要內容是三殿下讓謝孤栦去九重天給太晨宮帶個話,請東華帝君閉關結束後來凡世見一見他。
國師琢磨了一陣,覺得三殿下應該是想將祖媞神的事移交給東華帝君。國師這人,做事講究善始善終,沒有試過做到一半的事中途交給別人,不禁心生不舍。待謝孤栦離開後,國師試探著問連三:“殿下這是不打算再繼續尋找祖媞神了嗎?”問出這話後想起來,“帝昭曦說當日祖媞神化為了紅蓮子,被墨淵神種去了南荒,”他方才恍然,“殿下如今不能上界,自然不便尋訪,的確該將此事移給他人才是。”
他自問自答了半天,三殿下泡在靈泉中,隻微微抬了抬眼皮,糾正他道:“是祖媞的一口靈息化作了紅蓮子,而非祖媞化作了紅蓮子。”
國師有些糊塗,但他自認為自己此前聽懂了昭曦的話,搞清了兩者的關係:“既是祖媞神的靈息所化,祖媞神化光後在這世間又再未留下旁的什麼,那祖媞神複生的所有希望,照理來說,的確隻能寄托在那枚紅蓮子上了。紅蓮子便是祖媞神,祖媞神便是紅蓮子,似乎並無不妥。”
三殿下不置可否:“昭曦也想讓我這麼認為,”他一隻手靠在池壁上,麵無表情道,“正因他想讓我這麼以為,我反而覺得,靈息是靈息,祖媞是祖媞,紅蓮子此時不在南荒,祖媞此時亦不在南荒,祖媞即便複生,也是從光中複生,同紅蓮子並無幹係。”
國師喃喃:“既然通過紅蓮子並不能尋到祖媞神的蹤跡,那殿下又一直追尋紅蓮子的下落……”
三殿下淡淡道:“不尋紅蓮子,未喚醒帝昭曦,我也不知祖媞的下落竟同紅蓮子並無幹係。”
國師窒了窒,將他們一路行來之事在腦中過了一遍,發現果然如此,然連三此時對於祖媞真身的推測已經超出了國師的智識範圍。須知當國師同凡人在一起時,通常是他讓凡人覺得他說的話超出他們的智識範圍。國師感到了一種風水輪流轉的痛苦,他半捂著臉問道:“殿下的意思是,帝昭曦騙了我們,其實什麼有用的都沒有告訴我們是嗎?”
“也並非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們。”連三看了他一眼,“至少看他的態度,祖媞神應該很安全,用不著我多此一舉施加援手。”
國師想想也是,又憶起數月前,連三按照謝孤栦送來的冥司筆記前去通衢之陣的陣點尋找祖媞線索,重返京城後,曾和他有過一次談話,那時連三曾揣測祖媞就複生在此處凡世。
“殿下依然覺得祖媞神是複生在我們這處凡世是嗎?”國師有些不確定,“那用不用我去跟著帝昭曦?他雖刁滑,口齒嚴密,但難保哪一日行止上不露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不用,”三殿下仰頭望著頂上那一片古樹,神色中泛出一絲興味索然之意,“我並不是非要知道祖媞在何處。”他揉了揉額角,“此事複雜,且原本不該我管,做到這個程度已足夠了,後續自有帝君處置。”
三殿下不愛攬事上身,國師其實也沒有那麼喜歡做事情,雖然對半途而廢感到遺憾,但總的來說他還是同意了連三的觀點,覺得此事到此打住罷了。正要退下,聽到靈泉的水霧之中,三殿下忽然向他道:“回京後,你多看著煙瀾一點。”
連三這個吩咐乍聽來得有些突兀,國師往深裏一想,驚了一跳,啞然半晌:“殿下的意思是,祖媞神的那口靈息,被墨淵神種在南荒的紅蓮子,有可能是長依仙子,呃不,煙瀾公主?”
“十有八九。”三殿下語氣平平回他,像是敘說一件極尋常之事,“南荒,紅蓮,還有一副輕易便能修成仙身的好根骨,除了她,也沒有別人了。”
國師倒吸了一口冷氣:“既然煙瀾公主便是當年那口靈息,”他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想象力,“那祖媞神若是再次從光中複生,會否就複生在煙瀾公主身上,或者,”他無法平靜地道,“如今的煙瀾公主,其實正是尚未覺醒歸位的祖媞神?”
三殿下沒有正麵回答他的揣測,隻道了“或許”二字,像是因已打算不再管此事了,故而便真的不再關心,也不在意,對驗證煙瀾是否是祖媞也全然失去了興趣,能記住吩咐一聲國師好好保護她已是他能盡到的最後責任。
國師隻能就此告退,但心中卻有巨浪翻湧,久久難以平靜。
此次與北衛礵食之戰,意義著實重大,可保大熙西部與北部邊境數十年安穩,即便天子垂拱而治,盛世亦是指日可待,故而大軍回朝之日,皇帝悅極,親自出城相迎,並於是夜在宮內丹暉樓設宴,大饗功臣。
宴至子夜方罷,臣工們三兩結伴離開丹暉樓。國師今夜多飲了幾杯,腦筋不大清楚。彼時正值翰林院修撰廖培英自他和三殿下身旁經過,小廖恭謹地同他和連三打了個招呼,國師想起這廖修撰也是認識成玉的,稀裏糊塗地就同小廖寒暄了一句:“上次見你還是給眾位公主評畫時,你向紅玉郡主求了幅字帖,可求到了嗎?那字帖可合你的意?”不待小廖作答,又添了句,“對了,郡主她小人家近日可好嗎?”
原本正欲作答的小廖聽聞國師問成玉可好,默了一瞬,麵上神情有些奇特:“國師大人難道不知……郡主她已前往烏儺素和親去了嗎?”
“和親?”國師一怔,酒驀地醒了,立刻看向了身旁的連三。國師看不出三殿下的表情有什麼變化,隻見他靜了會兒,方淡聲問廖培英:“和親,怎麼回事?”
廖培英有些愣愣的:“大將軍也不知道嗎?”神色落寞道,“熙衛之戰,為使烏儺素能與我大熙順利結盟,郡主自願和親烏儺素,嫁給他們的四王子敏達,和親隊伍臘月十七離的京,已去了二十日了。”說完這篇話,廖培英停了停,補了句,“郡主大義,乃宗室子弟之楷模。”雖是稱讚成玉,語聲中卻難掩鬱色和失落。國師聽得出來,那是廖修撰對成玉的心。
三殿下的表情像是空白了一瞬,國師也沒看得太真切。廖修撰拱手向二人告辭,國師頷首回了禮,偏頭再看連三時,隻見他一切如常,隻是沉默地望著遠處,不知在想著什麼。國師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遠處是一片梅林。
次日皇帝召見了連三,國師亦在座。禦書房中,君臣寒暄了幾句,皇帝主動提及了成玉和親之事。成筠言說自己的無奈,稱四王子敏達主動求娶,先時已拒絕了烏儺素王太子求娶煙瀾,若再拒絕敏達,恐不僅不能同烏儺素結盟,還要交惡,故而隻得應允婚事。
國師這才知道成玉和親的內情。國師兩朝重臣,深得皇帝敬愛,故而同皇帝說話一向利落不繞彎子。國師蹙眉:“臣原本以為,以陛下對紅玉郡主的疼愛,此情形之下,會再遣十九公主前去烏儺素和親,而不是舍郡主遠嫁。”
成筠沉吟了一下:“大將軍馳援貴丹時,令國師好好看顧煙瀾,將軍在前線拚死作戰,朕自然不能令將軍有後顧之憂。”頓了頓,“再則紅玉她很懂事,知道了朕的為難之處,主動答應了這門婚事,以解國之危難。”
涓滴不漏的一席話,令國師啞口無言。的確,烏儺素隻看上了成玉和煙瀾,熙烏結親,隻能這二女前去。連三要看顧煙瀾,站在皇帝的立場,彼時做此種二選一的選擇時,令成玉前去和親,反是賣了連三極大的情麵。皇帝在這樁事裏的處置,確無不妥。可,這真的是三殿下的選擇,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嗎?
不待國師想出個所以然來,連三開口了。三殿下回皇帝的聲音很穩:“謝陛下對煙瀾的照看,陛下隆恩,臣不勝感激。”關於成玉,他沒有提說一個字。
二人步出皇帝的書房,國師斟酌了又斟酌,終歸沒忍住,問連三:“我也知殿下來此世,原本便是要保煙瀾公主重回九天,再登神位,所以不能令身體不好的公主前去那苦寒之地,可殿下就放心郡主前去嗎?郡主自幼長在京城,身體底子雖然不錯,但也恐受不住煎熬,不如我們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