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之蒼已是笑道:“小兄弟的一番話,令我心頭顧慮頓消,大有撥雲見日之感。”
十三仔細回味他的這句話,祈之蒼用的不是疑慮二字,反而是顧慮二字,這兩者之間的意思,差之毫厘,便謬之千裏。
祈之蒼對十三說道:“我很想知道,小兄弟的這番話,因何而來?”
十三連忙答道:“我所知道的事情,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允師所教導,自然都是從允師那裏來的。”
祈之蒼搖了搖頭,嘴角微揚,說道:“智師允子充雖然學究天人,卻未必會說出這句話來。”
十三撓了撓頭,說道:“允師見識通天徹地,我所知道的,允師必然更清楚,他哪裏會不知道我這小子想的東西。”十三停了一停,又說道:“非要說因何而來,那我都是為了我這位姐姐說的。”
他話一說完,拉了拉站在身後兀自發呆的魔女,魔女顯然有些措手不及,口中支支吾吾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祈之蒼這時說道:“坐下說話。”這句話是對魔女而說。
魔女一驚,望向十三。
十三對她輕輕一笑,拉她在身邊坐下。
祈之蒼細細看了看魔女,點頭讚許,又轉頭對十三說道:“如果西中原和西域中人都如同小兄弟和這位姑娘一般,相親相愛,那家天下之說,又何必妄言?”他說完這句話,卻停下來對十三輕輕一笑。
十三隻聽到那句相親相愛,便是一陣發窘,魔女在一邊卻更是不知所以,不知自已現在該是羞澀,還是畏懼,當下一把抓住了十三的手來。
十三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天下第一的祈前輩,也會開人玩笑。以前聽人形容,我原以為祈宗主生人勿近,卻不知道祈前輩如此風趣。”
祈之蒼也笑了起來,顯然對十三印象甚佳。笑聲過後,他又回眼看了看身後的撫雲子眾人,口中說道:“哼哼,可惜的是,天下人心中,隻想到了自已的利益。一個私心,惹出了天下間的福禍是非。”他頓了一頓,又轉過來對十三說道:“小兄弟的話,雖然有道理,卻天真之極,根本行不通。”
十三現在也搞不清楚這個祈宗主倒底是對自已讚許有加,還是在譏諷嘲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呆在桌邊。
祈之蒼又自放聲大笑起來,笑聲洪亮,十三隻覺得身前桌子也隨著他的笑聲晃動了起來。
祈之蒼突地麵上一止,沉聲對十三說道:“是家天下呢,還是一家之天下?”
這兩句話絕不簡單,從祈之蒼近乎有些冷酷的語氣之中,十三似乎嗅到了一股極為危險的氣味。
風雨欲摧,已近山前。
這比起太原大會前後,十三從中原眾宗派身上所察覺到的劍拔弩張,似乎更為急切,已經是迫在眉睫。
這位手握神州第一離火宗萬千兵馬的蓋世將雄,他的一個決策,足以令天下血流成河,風雲色變。然而他並沒有現身太原逐鼎大會,卻巴巴的跑到了這個晉城之邊的一個光禿禿的小山上來,他究竟是要意欲何圖?
十三壓下心中萬千想法,正要再開口說話,祈之蒼卻突然一扇疾點了過來,直襲自已胸口。
魔女思緒雖亂,但見祈之蒼對十三出手,心頭一驚,卻什麼也不顧了,連忙伸手阻攔祈之蒼。
這一下突變陡生,十三所料不及。
祈之蒼手中折扇的來勢卻不快疾,十三反而有種避無可避之感,這與那日在太原物華居中的歐陽起一手大不一樣。
隻見魔女素手剛一碰到祈之蒼手上衣襟,卻突地紅光一閃。
祈之蒼嘴角一笑,輕輕伸袖一抖,魔女頓時飛了出去。
十三大吃一驚,卻也無暇說話,隻聽得自已身前啵啵幾聲氣勁微響,胸前除了剛才折扇接身時所帶來的一點疼痛,並沒有什麼後勁湧入。
祈之蒼早已收扇輕笑,端起身前茶盞,淺呷一口,說道:“小兄弟身負奇傷,隻怕活不出一月了。”
這句話無異於晴天霹靂,撫雲子雙眉一挑,也不知他是不是高興之極。
魔女卻一下被嚇得呆了,兀自伏在地上,動也不能再動半分。
十三回頭一看,魔女雙目泛紅,心知她是一時心切情急,但見魔女並未被祈之蒼給震傷,自已卻放下心來。
十三對魔女輕輕一笑,示意她不要擔心。做完這事,這才轉頭對祈之蒼笑道:“從祈宗主口中聽到這句話,晚輩深信不疑。不過宗主隻怕要錯了,晚輩這種呆笨之人,向來是極受上天眷顧的,我出山不過短短十幾日,便整日裏出生入死,卻又是死裏逃生。”他看了一眼撫雲子,笑道:“這事撫雲子掌門大可做個見證。我聽老人家常說,傻人自有傻福,一個月肯定不止,必定還有許多年偷活罷。”
祈之蒼哈哈大笑,連那個一直未開口說半句話的古怪老者,也是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時從茶肆邊又過來了一個老者,他走到十三身邊,笑道:“小兄弟,我幫你倒杯茶水吧。”
十三愕然回頭,這個老者顯然是這間茶肆的老板,他麵容和善,笑意親切,慈眉善目。十三看著這位老者嫻熟的為自已和魔女倒上茶水,連忙對這老者還笑道謝,那老者笑了一笑,倒完茶水,便又退到一邊。
魔女仍自伏在地上,目不轉睛的盯著十三,十三很難猜到她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麼,隻得對她笑道:“姐姐起來吧,我是窮光蛋,身上是半文也沒有,這杯茶水錢還得姐姐幫我先墊付才好。”
魔女雙眸一閃,說道:“你……。”話未說完,隻說了個你字,又自愣了半會,這才起身,靜靜的坐到十三身邊。
十三對她笑道:“呆子是死不了的。”原本打算逗她發笑,也免得她愁眉緊鎖,心中記掛難過。
魔女卻反而怒道:“呆子想死,我這外人可管不了。”
十三討了個沒趣,隻見祈之蒼與那古怪老者都自看著自已,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祈之蒼又開口說道:“小兄弟,我若以一姓而家天下,你認為需要幾年時間?”
十三心中微震,再仔細一看祈之蒼,他麵上早已斂去任何表情,靜若止水,雙目之中卻是銳光激射。
十三反問道:“宗主的意思是,以祈之一性而家天下?”
十三的這句話一出口,震動最大的顯然是一直站立桌邊的撫雲子,十三明顯看到他的身子抖了一下。
祈之蒼毫不回避,更不猶豫,張口就道:“不錯。”
這兩個字語氣的斬釘截鐵卻令十三有些措手不及之感。
離火宗十四年之前還隻是聖極盟的舊部,而祈之蒼也隻是聖王淳於芮麾下的一員大將。他的這兩個字顯然將自已十幾年來不動聲色,韜光隱晦的目的,顯露無遺。
祈之蒼正在等待一個時機,十四年的厲兵秣馬,靜心鑄劍,為的就是一日鋒芒畢露,君臨天下。
十三雖然能想到這裏,但祈之蒼幹幹脆脆的回答,仍是讓十三甚覺突然。
這本身就是一個動蕩不安,戰亂頻繁的年代。距今一千多年前的神州,曾被譽為千古一帝的虞帝,以虞之一姓,家國天下。
但虞國並非是一個安定的國家,各地割據,諸候紛立,地方豪雄的軍政仍是自主經營,他的中央權力不能成為絕對,隻不過是名義上的一個虞國。
所以虞帝在與邪帝刑的一戰之中去世,神州的亂局持續了千年之久,戰亂紛起,至今未息。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十三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神州在短短幾十年之間,風雲輩出,人才濟濟,或許天下真的到了回歸一統的時候了。
十三對祈之蒼說道:“若是祈宗主領兵,能有三十年時間,天下大半版圖將會歸於離火宗族下。但若是說最終以祈姓君臨天下,卻還要一百年時間。”
祈之蒼搖頭說道:“錯了,不是君臨天下,而是家天下。”他頓了一頓,又說道:“那你所謂的以傳揚天人合一,從而家天下的構想,又要多少年時間?”
這就是一個家天下用什麼手段的問題,或是以武力征服,或是以仁義教化。但很顯然後者過於理想,天真的不切實際。
十三隻有搖頭道:“我不知道要多少時間。”
祈之蒼笑道:“那麼我的想法,便就對了。”他說到此處,反而往茶肆邊看了一眼。
十三心道:“通向最終天人合一家天下的途徑,征戰未必不是一個快捷而有效的辦法,然而事實上正是如此,由古至今,在各地政權交替之時,完成紛亂歸於安定的,都是用武力來實現的。”
十三心中雖然想得明白,卻又搖頭說道:“戰亂一起,天下間勢必血流成河。如果一旦牽動了中西之爭,黎民百姓更是慘不堪言,祈宗主的想法,晚輩實在是難以苟同。”
祈之蒼哼了一聲,說道:“婦人之仁。”
十三還要再說,卻被那古怪老者搖手止住。
祈之蒼負起手來,冷然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十三這時也顧不上那老者的勸阻,說道:“祈宗主卻不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後麵兩句麼?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不說其他宗派之人,宗主可曾為自已族人想過?”
祈之蒼雙目一寒,說道:“你的意思是說,我祈之蒼是一個殘忍好殺之徒麼?”
十三說道:“不敢。”
祈之蒼怫然不悅,說道:“你說不敢,膽子卻大得緊啊。”他這一句話的語氣冷若冰霜,眾人一聽,都知道他動了怒氣。
十三搖頭說道:“晚輩膽子不大,但有些事情卻是不得不說。”
祈之蒼嘿然笑道:“你若以為你是智師弟子,便料定我不敢殺你,你真如此去想,便就大錯特錯了。”
他手中折扇一合,旁邊那古怪老者連忙說道:“之蒼,不可。”
祈之蒼哼了一聲,看了十三一眼後,對那老者說道:“你也聽見方才的一番話了,時至今日,天下已是亂無可亂。若等那上黎妖人禁滿再現人世,而中原又是一盤散沙之勢,我們不及早提防,遲早是要在西土朝陽八部手中大吃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