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待使臣胡人無禮講實學護衛長談(2 / 3)

將來國家的命運,怕不是仗著一眾年少英雄轉移過來麼!”

胡仇道:“同是大家的公事,也不必論什麼年老年少,將來的事,自有將來的辦法。依在下的愚見,不如先商量定了這回的事為是。前日匆匆拜見,不及細談一切,不知老護衛有何主見?我們何不先把這個細細談談呢?”九疇道:“此刻那韃官兒,還是隻許我帶一百人去。我先是怕搬運人夫不夠,和他們爭論;後來他索性說不必我的人搬運,他自著人來代我搬運了,隻叫我帶幾名隨從的人進去。我想這也罷了。昨日忽然又有一個韃子來說,叫我即刻進京。我因又和他爭論,說我是奉了皇帝上諭,齎國書來的,你們禮當迎接,不能象這麼呼來喝去的。那韃子就去了,到此刻還沒有回信。”宗仁道:“老護衛爭的是。我們既是堂堂正正的來,自然該當和他講禮法。”說罷,大家散坐。宗、胡兩個卸去了胡冠胡服,照著品級,換上了中國冠裳。九疇又把國書取出,添注上宗、胡兩個欽差名字。

過了兩天,隻見來了兩個韃官,帶了一大隊韃兵來,說是來迎接國書的,並請欽差同去。程九疇、宗仁、胡仇三人和韃官見過禮,便一同上馬。用黃亭抬著國書在前,三人隨後跟來。走到下午時候,到了他那什麼大都的地方,先在驛館歇下。過了一宿,韃官叫人備了三乘轎子,請三人坐上,又把轎簾放下,轎夫抬起便走。仍然是國書在前,三人在後。走了好一會,走到了一個所在,把轎子直抬到二門之內,方才歇下。三人下得轎時,那韃官也自到了。三人抬頭一看,見大堂上掛著“理藩院”三個大字的堂額。程九疇不覺發話道:“我們堂堂天使,怎麼打發到這個所在來?”宗仁四顧,不見了抬國書的黃亭,便問道:“我們的國書哪裏去了?”那韃官道:“已經送到禮部衙門去了!你們且在這裏住下,待我們奏過皇上,自有回話。”說罷,去了。便有兩個韃子來,引三人到了內進。三人此時,手無寸柄,隻得暫時住下。不一會,二三百個韃兵,把金銀緞絹,以及三人的行李,都搬來了,隻放下便走,三人隻得叫從人收拾過,靜聽消息。到了次日早上,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幾十個韃子,一擁而進,卻都站在大堂上麵。內中就有兩個韃子,到裏麵來招呼三人道:“我們大老爺來了,要見你們呢!”三人移步出來,隻見一大群韃子,正在那裏擁擠不開。居中擺了一把椅子,一個韃官坐在上麵,旁邊地上,鋪了兩大條羊毛地氈,那些韃子一個個都盤膝坐在西麵一邊。當中的韃官,指著東邊,對三人道:“你們就坐在那裏。”程九疇道:“我們中國人,向來沒有坐地的,不象你們坐慣。”胡仇便接口道:“快拿椅子來。”那韃官道:“也罷,拿椅子來,你們坐了好說話。”當下就有那小韃子取了三把椅子來,三人一同坐下。那韃官先發話道:“你們到這裏是做什麼的?”程九疇道:“本大臣奉了楊太妃及皇上諭旨:齎國書來投遞,要通兩國情好。國書已被你們取去,怎麼還佯作不知?”那韃官道:“不是帶有銀子來麼?”程九疇道:“金銀絹匹,都在這裏。是送你們的,可來取去。我們國書內聲明,要覲見三宮的,怎麼沒有回信?”那韃官道:“不必覲見。我們早代你們覲過了。”宗仁道:“我們覲見三宮,還有事麵奏。”那韃官道:“我們也代你奏過了。”胡仇道:“這又奇了。我們要奏什麼事,你怎麼知道,能代我們奏呢?”那韃官沒有話說,站起來走了。跟來的韃子,也都一哄而散。

宗仁歎道:“象這種人猶如畜生一般,莫說內裏的學問,就是外麵的舉動,一點禮儀也不懂,居然也想入主中國,豈不要氣煞人麼?”九疇歎道:“如今的世界,講什麼學問,隻要氣力大的,便是好漢。你看殺一個人放一把火的便是強盜,遍殺天下人放遍天下火的,便是聖祖、神宗、文、武皇帝。我朝南渡之後,隻有一個嶽鵬舉,一個韓良臣。鵬舉被秦檜那廝把他陷害了,就是良臣也未竟其用。以後竟然沒有一個英雄豪傑,怎麼不叫人家來躊躇呢!”宗仁道:“真個是嶽、韓之後,就竟然不曾出過一個良將,這也是氣數使然。”九疇道:“什麼氣數不氣數!依我看來,都是被那一班腐儒攪壞的,負了天下的盛名,受了皇帝的知遇,自命是繼孔、孟道統的人,開出口來是正心、誠意,閉下口去是天理,人欲。我並不是說正心、誠意不要講,天理、人欲不要分;也不是同韓侂胄一般見識,要說他是偽學。然而當那強鄰逼處,土地淪亡,偏安一隅的時候,試問做皇帝的,還是圖恢複要緊呢?還是講學問要緊呢?做大臣的,還是雪國恥要緊呢?還是正心、誠意要緊呢?做皇帝的,一日萬機,加以鄰兵壓境,正是心亂如麻的時候。他卻開出口來便是正心、誠意,試問辦得到辦不到?自從他那麼一提倡,就提倡出一大班的道學先生來;倘使敵兵到了,他能把正心、誠意、天理、人欲,說得那敵兵退去,或者靠著他那正心、誠意、天理、人欲,可以勝得敵兵,我就佩服了。當時如果嶽、韓兩個,提倡起武備來,對皇帝也講練兵,對朋友也講練兵,提倡得通國人都講究練兵,隻怕也不至今日了。”一席話說得宗仁錯愕起來,問道:“依老護衛說起來,這正心、誠意的學問,是用不著的了。”九疇道:“這又不然。照經上說的由正心、誠意做起,可以做到國治、天下平,如何用不著呢?”但是有一句古話,說的是:“善易者,不言易。’須知道實行的人,斷不肯時時掛在嘴裏說出來的,就是說出來,也揀那淺近易明的才說。斷不肯陳義過高,叫人望而生畏。”宗仁道:“正心、誠意,就是正心、誠意,還有什麼淺近深遠之別麼?”九疇道:“要說到實行上麵,就是淺近;不講實行,單向著理解上說去,自然深遠了。譬如嶽鵬舉當日說的‘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命,天下即太平。’這就是實行的話。你試想文臣果然能不愛錢,武臣果然能不惜命,不是認真能正心、誠意的人能做得到麼?能做到這樣的人,還不是純乎天理,絕無人欲的麼?鵬舉當日,絕不曾提到這正心、誠意、天理、人欲的話,單就愛錢惜命說去,可是人人聽得明白,人人都佩服他這句話說得不錯。象他那種什麼‘去其外誘之汙,充其本然之善’那些話,你叫資質魯鈍之人,任憑你把嘴說幹了,他還不懂什麼叫做‘本然之善’呢!又如什麼‘帝王之學,必先格物、致知,以極事物之變,自然意誠、心正,可以應天下之務。這些話對皇帝去說,你道皇帝聽得進麼?人家急著要報仇雪恨,又要理政事,又要辦軍務,他卻說得這等安閑,譬如人家餓得要死了,問他討一碗飯來吃,他卻隻說吃飯不是這般容易的,你要先去耕起來,耨起來,播起種子來,等它成了秧,又要分秧起來,成熟了,收割起來,曬幹了,還要打去糠秕,方才成米,然後劈柴生火下鍋做飯,才能夠吃呢。你想這餓到要死的人,聽了這話,能依他不能呢?我也知道這是從根本做起的話,然而也要先拿出飯來等這個將近餓死的人先吃飽了,然後再教他,並且告訴他若照此辦法,就永遠不會再餓了。那時人家才樂從呀!沒有一點建樹,沒有一點功業,一味徒托空言,並且還要故陳高義,叫人家聽了去,卻做不來。他就罵人家是小人,以顯得他是君子;偏又享了盛名,收了無數的門生,播揚他的毒焰。提倡得通國之人,都變成老學究,就如得了癆病一般,致有今日。我有一句過分的話,當時秦檜賣國,是人人知道的,他這種誤國的舉動,比賣國還毒,卻沒有人知道。如果中國有福,早點生出個明白人,把他的話駁正了還好,倘是由他流傳下去,將來為禍天下後世,正不知伊於胡底呢?”宗仁聽了半天,起初以為是泛論講學之輩,後來聽到他引了“去其外誘之汙”等句,方才知道是專指朱熹講的。宗仁生平本是極推崇朱熹的,聽了九疇這番議論,不覺滿腹狐疑。因問道:“依老護衛說來,這講學不是一件好事了?”九疇道:“講學怎麼不是好事!不過要講實學,不可徒托空言,並且不可好高騖遠,講出來總要人家做得到才有益呢。”宗仁道:“正心、誠意,何嚐是做不到的事情呢?”九疇道:“我方才不是說麼!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命,便是正心、誠意,卻是任你揀一個至蠢極笨的人來,或揀一個小孩子來,你同他說這兩句,他都懂得;非但懂得,他並且知道:文臣不應該愛錢,愛了錢便是貪官;武臣不應該借命,惜了命便要打敗仗。若單講正心、誠意,不要說至蠢極笨的人以及小孩子,就是中等資質的人,任你口似懸河,也要講好幾天他才略略有點明白呢!”宗仁道:“他這講學,本來是講給聰明人、上等人聽的。”九疇道:“須知天下上等人少,下等人多;聰明人少,魯鈍人多。這一國之中,必要人人都開化了,才足以自強。若是單單提倡上等人,聰明人,這一班下等魯鈍的,就置之不理,這一國還算國麼?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