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謝枋得離了弋陽,望福建路上行去。遇了名山勝跡,未免憑吊欷歔;看見風俗日非,更不免淒然淚下。一日行到福州地方,入到城市尋了客寓。他一路上仍是托為賣卜之流。此時韃子的防漢人,猶如防賊一般。下了命令,大凡一切過往行人,都責成各客寓,盤問來蹤去跡以及事業。枋得胡亂謅了個姓名,又隻說是賣卜為業。閑著沒事,便拿了布招,到街上閑走,順便采訪風氣人情。在路上看見兩個人,連臂而行。內中一個說道:“我們閑著沒事,何不再去看看那瘋道士賣藥呢?”一個道:“也好。你說他瘋,我看他並不是瘋,不過裝成那個樣子罷了。看上去倒象是個有心人。”一個又道:“我也這樣想。不過他到了幾天,人家都叫他瘋道士。他那招牌上,也寫的是瘋道人。我也順口說他一聲瘋罷了。”那一個又道:“他那種說話。若是隻管亂說,少不免要闖禍的。”枋得聽了,暗想:“什麼瘋道士?莫非也是我輩中人,何不跟著他去看看呢!”一麵想著,順腳跟了二人行去。走到一座大廟,廟前一片空場,場內擺了許多地攤。也有賣食物的,也有賣耍貨的。內中有一大堆人圍成圈子,在那裏觀看。那二人也走到那圈子裏。枋得也擠進去一看,隻見一個瘦小道士,穿一件青道袍,頭上押了一頂竹冠,地下擺了藥箱,攤了一塊白布招牌在地下,寫道“瘋道人賣藥”五個字。那道士正蹲在地下,在藥箱裏撿什麼東西呢。檢了一會,方才站起來。
枋得細看時,那裏是什麼瘋道人,正是仙霞嶺上的胡仇。枋得便把身子往人叢中一閃,試看他做什麼。隻見他右手拿了一片骨板,左手拿著一麵小銅鉦,一麵敲著,嘴裏便說道:“‘奔走江湖幾許年,回頭本是大羅仙。攜將九轉靈丹到,要療冥頑作聖賢。’自家瘋道人是也。神農皇帝,憐憫自家子孫,近日多染奇病,特令瘋道人攜帶奇藥,遍走中華。專代聖子神孫,療治各種奇病。你道是那幾種奇病:一、忘根本病;二、失心瘋病;三、沒記性病;四、喪良心病;五、厚麵皮病;六、狐媚子病;七、貪生怕死病。你想世人有了這許多奇病,眼見得群醫束手,坐視淪亡,所以神農皇帝,對症發藥。取軒轅黃帝戰蚩尤之矛為君,以虞、舜兩階幹羽為臣,佐以班超西征之弓,更取蘇武使匈奴之節為使,共研為末。借近日文丞相就義之血,調和為丸。敬請孟夫子以浩然之氣,一陣嗬乾。善能治以上各種奇病。服時以郭汾陽單騎見虜時免下之胄,煎湯為引。百發百中,其驗如神。更有各種膏丹丸散,專治一切疑難雜症。那個藥,是沒病吃了病,病了吃不好。那膏藥呢、好處貼了爛,爛處貼不好。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諸君有貴恙的,隻管說出來。今日初擺出來,尚未發利市。我說過奉贈三位,分文不取。諸君諸君,當麵莫錯過我瘋道人,過後難尋呂洞賓。”
胡仇說了半天,還沒有人理他;他便手擊銅鉦,高聲唱起“道情”來。
唱道:據雕鞍,逞英雄,撥馬頭,快論功:輕輕便把江山送!屍橫遍野屠兄弟,膻沁心脾認祖宗。中原有你先人塚。全不顧、忘根背本,還誇說:“勳耀從龍。”
做高官,意揚揚,失心瘋,似病狂。異言異服成何樣!食毛踐土偏知感,地厚天高亂頌揚。此時饒你癭心恙;問:“他日黃泉地下,何麵目再見爺娘?”
沒來由,變癡聾;叛國家,反誇功。人身錯混牛羊種!史遷傳來編夷狄,周室功忘伐犬戎。問他:“是否真如夢?何處是唐宮漢闕?誰個是聖祖神宗?”
兩朝官,一個人。舊烏紗,怎如新?出身履曆君休問。狀元宰輔前朝事,封侯拜相此日恩。門生故吏還相引。一任他、故宮禾黍。我這裏、舞蹈揚塵。
一般人,最堪悲,似城牆,厚麵皮。大威一怒難容你。將軍柔性甘淩辱,兵部尊臀願受笞。低頭不敢爭閑氣。試問他:“捫心清夜,衾影裏、羞也麼咦?”
肉將麻,骨將酸,媚他人,媚如狐。爭恩鬥寵還相妒。吮癰舐痔才奴婢,做妾嬌妻又丈夫。捫心自問何苦!媚著了騷官臭祿,失盡了男子規模。
好男兒,誌氣高,重泰山,輕鴻毛。如何乞命將頭搗!降旗偏說存民命,降表無非乞免刀。偷生視息甘膻燥。雖說是死生大矣,到頭來誰免一刀!
(尾聲)歎世人苦苦總無知,須知禍福相因倚。勸諸君,若攖奇病還須治。胡仇唱完了,又敲了一回銅鉦,瘋瘋癲癲的,做了一回鬼臉,隻管對著眾人看。眾人看他,他也看眾人。隻見眾人聽了他的“道情”:也有笑的;也有點頭歎息的;也有不解的;也有掩耳而走的。
在人叢中一眼瞥見了枋得,便連忙撇下了銅鉦骨板,走過來打了個稽首道:“謝老先生,鶴駕幾時到此?貧道稽首了。”枋得也拱手還禮道:“老朽日來才到,卻不知仙蹤也在這裏。”胡仇道:“既如此,我們借一步說話。”
枋得道:“我隻住在某處客寓裏,我們暇了再談,此時各有營生,不必耽擱。”說罷,飄然自去。
方才轉了個彎,忽聽得背後有人叫了一聲疊山先生。枋得回頭看時,卻沒有認得的人。又向前去,不多幾步,又有人在後麵叫道:“疊山先生哪裏去?”枋得又回頭看時,雖有幾個過往的人,卻都是素昧平生的。又不知這素昧平生之中,是哪一個叫自己,不覺呆立了一會,方才前行。到處走了一遍,然後回到客寓。天色將晚時,胡仇來訪,彼此訴說別後一切。胡仇把偽裝出來試探人心,及張漢光合藥,嶽忠著書的話,說了一遍。枋得道:“這兩種書,可不能冒昧送出去,徒取殺身之禍。我這個並不是怕死的話,就如你今日唱‘道情’所引的,‘重於泰山,輕於鴻毛。’看怎麼死法罷了!若是大不能有濟於國事,小不足以成一己之名,未免鴻毛性命了。這種書,倘使胡亂送人,被那韃子偵知,或者送非其人,送著那喪心病狂的漢人,倒拿到韃官那裏出首去,加上你一個傳播逆書的罪名,又何苦呢!雖說一般的是死於國事,然而嶽公藎苦心著撰出來,不能收得尺寸之功,你便速以身殉,未免徒勞無功了。”胡仇道:“老先生見教的極是。我向來送人,都是十分慎密,總是到夜間,潛行送去。他得了書,還不知從何而來的。”二人正在說話,忽然一個人匆匆走進來,向枋得拱手道:“疊山先生請了。”枋得向那人一看,卻是個素不相識的。不覺愕然道:“足下何人?從何處會來?尚乞明示。”那人道:“久仰山鬥,望風而來。何必相識!”枋得道:“不知有何見教?”那人道:“本省參政,要請先生前去一會。”說看,便有人拿了“福建參政魏天祐”的官銜名帖進來,道:“轎馬都已備下了。”那人道:“就請先生一行吧。”枋得道:“須得先說明白。參政請我何意?”那人道:“當今皇帝,下詔求賢,多少人保薦了先生,怎奈不知先生蹤跡。皇帝又詔令各路郡縣,一律搜求,所以參政也十分在意,不期今日訪著了。”枋得道:“足下又是何人?何以識我?”那人道:“我是參政的門客,今日出來,偶然看瘋道人賣藥,聽他唱道情後,又見他招呼先生,說出一個‘謝’字。我便留了心,後來在先生後麵,叫了兩次,先生都回頭觀看,是以知道實了。又去告知參政,特地來請。”枋得道:“我是一個卜者,別字依齋。那裏是什麼謝疊山!足下不要錯認了。”那人道:“先生不必多辯,且請去見了參政再說。”說話時,已來了許多仆從,簇擁著枋得請行。胡仇見人多,便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