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胡仇殺了兩個韃官,安置了祥符令。騰身上屋,側耳一聽,正值三更三點,遂躥回客寓,對四個同伴說知。忙叫四人,連夜分作四路,去張貼榜文,並須逾城出去,城外也要張貼起來。四人領命而去,約過了一個更次,便陸續回來。五人議定,一早動身,四人先回仙霞嶺報信,胡仇還要到別處去。次日天明之後,城廂內外,宣傳貼了許多無頭榜文。裏正見了,便忙到縣令處報,誰知縣令昨夜在欽差公館伺候未回。趕到公館時,說花廳院門還未開。原來這院門被胡仇關了。外麵伺候的人,知道有妓子在內,關了門,自不敢去叫。那廚房的庖丁,見許久不來要菜,出去打聽時,夾弄門關了。聽了聽,外麵寂寂無聲,自不必說,是在那裏於什麼勾當的了。越等越無聲息,現成的酒肉,樂得大家吃起來,吃了個爛醉如泥,日高三丈,猶未起來。及至外麵伺候的人,見裏正報說出了無頭榜,榜文上說的是殺了安撫使和欽差,除暴安良的活,這才大驚。到門前窺探了半晌,不見動靜,敲了兩下,不見答應,益發慌了,用力撞了許久,把門撞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見欽差死在階下,腦袋已撞成齏粉了。一個家人死在廊下,沒了半個頭顱。夾弄口又是互相枕藉的,橫了三個家人:各人頭上都帶著一支鏢,一個是從腦門上打進去的,兩個是打在太陽穴。花廳上死的是安撫使,首級拋在一邊。十多個妓子和縣令,都拴在一處,眼光閃閃,口不能言,那縣令更是滿麵血跡。眾人連忙過來解放,掏去口中裙布,一個個都已不能動彈。有兩個妓子,竟是嚇的硬直冰冷了。忙著到廚房去取開水灌救。開了夾弄門進去,看見幾個庖丁,七橫八豎的躺著,吃了一驚,以為都是被殺了;及至聽得鼾聲如雷,方才把他們亂推亂叫的叫醒了,忙著弄了薑湯開水,出來灌救,先把縣令救醒了,抬回縣署。裏正忙著到合城大小文武各衙門去報,一時都到縣署齊集。
縣令一麵訴說了昨夜各原委。裏正呈上榜文。這才飭了通班馬步快趕緝凶手,為時已經巳午之交,胡仇等已經去的遠了。莫說這裏慌做一團,忙做一堆的事,且說胡仇離了汴梁路,迤邐望北而去,一路上仍托為賣藥。此時大水之後,居民多患濕瘡,胡仇的藥,甚有靈驗,買賣倒也不惡。有時遇了貧病的人,他一般的施給醫藥,不較藥資,因此所過之處,莫不歌頌瘋道人的功德。胡仇隱了真姓名,隻自稱為“瘋道人”。有時瘋瘋癲癲的唱兩闋“道情”,有時落落寞寞的默無一語。
一天行到了濟南路。此地居民稠密,看看倒也富庶,就便覓了客寓安歇,寄頓了行李,便攜了藥箱,到鬧市上擺起攤子來。慢慢的便有許多過往行人,圍住了觀看,胡仇演說了一番各種藥品的功效,見無人來買,便敲起銅鉦,裝出瘋態,口中說道:“‘道人四海可為家,茫茫何處是中華?煉成再造乾坤散,要覓英雄付與他。’自家瘋道人是也。曆盡名山寶利,采盡異卉奇葩,修合成藥,普濟世人。這且不在話下。年來於修合各藥之暇,更練就一服空前絕後之聖藥,名為‘再造乾坤散’。奔走天涯,要覓一位有道之士。奉贈與他;爭奈南北奔馳,都無所遇。今日初遊貴境,知曆下是我們中華古聖帝耕釣之地,山明水秀,或有奇人鬱育其中,也未可定。說起這‘再造乾坤散’修台的藥料,也極平常。不過用英雄眼淚一掬,豪傑肝腸全副,忠臣心一片,孝子魂一縷,烈士血一腔。這幾味藥,難得起來,天壤絕無;易得起來,人人盡有。被貧道采取齊全,煉成此散。並不賣錢射利,隻求得一位英雄有道之士,便雙手奉贈與他。唉!常言道:‘說話贈與知音,良馬贈勺將軍,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今日再無所遇,貧道又要含淚出濟南城去也。閑時編了幾闋俚語‘駐雲飛’,既然無人買藥,不免唱來消遣則個。
唉!甚的來由呀!甚的來由?‘甚的來由?南渡偏安忘大仇。天地蒙膻臭,草木都含姤。休、酣樂眼前頭,可憐身後。大好西湖,今日誰消受,索性把剩水殘山一筆勾。‘甚的來由?降表甘心奉寇仇。就道倉皇走,此日真巡狩。休、往事怕回頭,痛心疾首。景炎、祥興,統緒誰承後?隻得把聖祖、神宗一筆勾。‘甚的來由?舉動拘牽失自由。殘忍天生就,殺戮無停手。休、蹂躪遍神州,家傾戶覆,地慘天昏,何處堪號救?無奈把子姓黎元一筆勾。‘甚的來由?無賴衣冠等沐猴。趔趄戎、夷後,出盡爹娘醜!休、隻要覓封侯,甘居功狗,雉尾貂冠,盡得他消受!情願把黼黻文章一筆勾。‘甚的來由?甘為他人作馬牛。賦稅才輸夠,徭役還隨後。休、倘不應追求,披枷帶扭,子散妻離,誰個來援手?怕不把性命身家一筆勾。‘甚的來由?忘卻同胞敵愾仇。南北忙忙走,敢惜懸河口。休、有誌總須酬,切休罷手,奮勇爭先,莫落他人後!切休把父辱君仇一筆勾!‘甚的來由?塞地充天滿貯愁。國辱誰甘受?國難誰能救?休、好整你戈矛,男兒身手。錦繡江山,未必難仍舊!哪肯把赤縣、神州一筆勾。’”這七闋“駐雲飛”,總名叫做“七筆勾”。唱完這七闋之外,照譜上還有一闖“尾聲”。當下胡仇才唱完了這七闋,那“尾聲”還沒有唱出來,人叢中便走出一條大漢來,對胡仇拱手道:“請問道長所煉之藥,可曾分贈過人?像我要拜求一服,不知還肯施舍否?”胡仇舉眼看時,那人身長八尺,氣象凜然,儀表非俗,連忙稽首回禮道:“貧道適才說過,並不曾遇見知音,所以還不曾贈過他人;然而內中或者有聰明人,默為領去,也未可知。”那人道:“道長說要遇了英雄有道之士,方才肯送。不知像我這等粗人,還能領受否?”胡仇道:“居士要領受,便自去領受,又何必貧道贈送?不敢請問居士貴姓大名?”那人道:“我姓黎,舍間不遠。可否請仙駕過臨,以便拜領聖藥。”胡仇道了聲:“打攪不當。”便收拾過藥箱,卷了布招,隨那姓黎的去,走不多路,轉過兩個彎,到了一個門首,敲了兩下門。裏麵童子開出門來,便讓胡仇進去。轉過一個小小院落,南北對著,一式的三間平屋。姓黎的讓胡仇北屋裏坐下,放聲大哭,納頭便拜。胡仇大驚,連忙扶住道:“居士何故悲慟?”姓黎的拜罷起來,道:“道長,你道我果然性黎麼?我本是姓李,名複,字必複,今年三十歲。先父名壇,初時不合聽了人言,降了蒙古,派來鎮守此城。宋朝理宗皇帝景定三年,投誠反正,便舉此城歸宋,拜表乞師求援,一麵移檄鄰近各處,同心歸宋。一時益都、漣、海等處,皆聞風響應。那時留夢炎還在南朝,理宗皇帝命他帶兵北來,他隻觀望不前。蒙古兵大至。先父把守不往,被他攻破城池,自投大明湖內,水淺淹不死。被蒙古兵捉去,遂與先兄彥簡,同時被害。其時我尚在母腹。先母本是外寵,另外置備房屋居住。城破之日,先父預囑先母,說:‘倘他日生的是女,便不必說。若是生子,可取名曰複。令其長大,為父複仇之意’。其時幸居住別業,未曾波及。先母生下我來,就在此度日。改姓為黎,以避耳目。我長到十六七歲,先母才把這話告訴我,屢次想投奔南朝,又以老母為累。三年前先母棄養,又聞得南朝已經亡盡。可恨我抱了這報仇之誌,沒處投奔。適才聽見道長所唱,不覺觸動心懷,流下眼淚,乞恕魯莽。道長有何可以複仇之策?尚求指教。”胡仇道:“居士孝心壯誌,令人可敬,此時若說報仇,隻須自己去報,何必再要投奔他人?據貧道看來,此時人心思宋。居士若肯舉義,怕沒有響應的麼!”李複道:“話雖如此,若沒有一個趙氏之後,奉以為君,隻怕人心不服。”胡仇道:“此事隻能從權辦理。此時我們起義,隻要代中國爭社稷,並不是代趙氏爭宗廟;若必要奉一趙氏為君,莫說此時沒有,就有了,或者其德不足以為君,又將如何?總而言之,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隻要逐去韃子,是我們中國人之有德者,皆可以為君。隻問有德無德,不問姓趙不姓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