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不假思索,馬上回答:“有,有!西羅城原是訓練山海衛騎兵跑馬射箭地方,土城較大,非東羅城瀕海邊可比。城中靠近西門有這麼個高敞地方,為將領們檢閱騎射的地方。今日上午,我就是立馬這個高處,指揮戰爭,平定北翼城的鼓噪嘩變。以我看來,攝政王的帳殿設在此處,最為適宜。”

“這地方有沒有百姓居住?”

“這一個高敞地方原是駐山海衛武將們檢閱騎射的地方,不許百姓居住,下邊倒有幾家貧民居住,有些破舊草房。”

“所有貧民住房,一律拆除幹淨。如今這一處地方是大清攝政王駐蹕禁地,不能留一個……”

說到這裏,範文程突然停頓,思索另外一個字眼兒表達他的意思。機警的吳三桂馬上猜到他要說的是“漢人”這個詞兒,但因為不僅範文程原是漢人,如今新投降滿洲的平西王和麾下數萬將士也都是漢人,所以範文程在話到口邊時不由地打個紇頓,尋找別的詞兒。吳三桂心領神會,馬上接著說道:

“我明白,在攝政王駐蹕地方,不能有一個閑(漢)人。”

範文程點點頭,立刻起身告辭,並囑吳三桂即率領山海城中文武官員和士紳們去威遠堡晉謁攝政王,麵聆訓諭。吳三桂恭送範文程在鼓樂聲中離開轅門,又命原來在甕城門外迎接範文程的四名文武官員恭送到甕城門外。

吳三桂原以為範文程會在他的行轅中停留很久,向他詳細傳達攝政王多爾袞的作戰方略,所以在範文程來到之前,命仆人們將東花廳打掃得幹幹淨淨,準備範文程臨時休息之用。不意範學士來去匆匆,不肯逗留,這做派不但與往日的大明朝廷使者不同,與不久前李自成派來的犒軍使者唐通、張若麒二人也截然不同。他不由地在心中歎道:

“大清朝雖然建國不久,卻是氣象一新!”

吳三桂將範文程送走以後,立刻下令,在西羅城外,石河東岸的寬廣地方,為大清的步騎大軍準備駐紮之處,同時在西羅城中那個高曠地方,火速為攝政王準備搭設帳殿和駐蹕的禦營禁地,另一方麵,傳諭在山海城中的部分武將、幕僚,以及地方官紳,齊集轅門,隨他去威遠堡晉謁大清攝政王。

趁著跟隨他赴威遠堡晉謁多爾袞的文武官員和地方重要士紳來轅門集中的時間,吳三桂回到內宅,在一個女仆的伺候下梳了頭,將又黑又多的長發按照漢人自古相傳的舊習,在頭頂挽成一個大髻,以便戴上帽子。

當女仆替吳三桂梳頭時候,陳圓圓站在旁邊觀看。她知道大清朝的攝政王要召見吳王,為明日的大戰作出重要訓示。在她的思想中,吳三桂的寵愛就是她的幸福,吳三桂的官運亨通、飛黃騰達,就是她的夢想。至於什麼忠君愛國啦,民族氣節啦,在她的思想中從來不沾邊兒。她也明白,凡是良家婦女,應該講究貞操,丈夫死後要為亡夫守節,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但是這個世代相傳的死道理與她陳圓圓無緣,與一切做妾的女人無緣。當女仆為吳王梳好發髻時候,陳圓圓在一旁禁不住讚歎說:

“王爺的頭發真好!”

吳三桂似乎沒有聽見愛妾的話,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管梳頭的女仆從桌上打開鏡奩,取出大的銅鏡,雙手抱著,請王爺看一看挽在頭頂的發髻。趁這時候,陳圓圓趕快站到吳三桂的身邊,也從鏡子中觀看吳王新梳好的發髻和漂亮的三綹短須,同時觀看她自己的像花朵一般的嫵媚笑容。她自己很愛吳王,也深知吳王對她真心寵愛,此時趁身邊隻有一個貼身服侍的女仆,她將頭部盡量向丈夫的鬢邊貼近,有意使丈夫聞到她臉上的脂粉香。

她想吳王會在鏡子裏看到她的笑臉,會像往日那樣將她的纖腰輕輕摟一摟,接著再狠摟一下,笑著將她輕輕推開。然而今天卻很奇怪,盡管梳頭的女仆連著稱讚他的頭發又黑又濃,鏡中的吳三桂依然毫無笑容,臉色沉重,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陳圓圓莫名其妙,不禁嚇了一跳。她想,今日大清攝政王差大學士範文程來傳令旨,要吳王趕快率領山海城中的文武官員和士紳前去晉謁,顯然對吳王很是看重。她想,滿漢合兵,力量大增,準定明日一戰獲勝,大清朝建都關內,吳王就是大清朝開國的一大功臣。這麼好的官運,吳王為什麼忽然傷心了呢?

吳三桂雖然粗通文墨,但他是武將世家,對待陳圓圓隻滿足她生活需要,自來不對她談論一句軍國大事。當女仆為他梳頭,陳圓圓稱讚他的頭發時候,他在暗想,多爾袞已經來到山海關外,滿洲的大軍就要進關。如今這一頭好發很快就要從前邊剃去一部分或將近一半,留下後邊的打成辮子,披在後邊或盤在頭頂。童蒙時候他就讀了儒家的一本經書,那上邊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話,他背得爛熟。千百年來,漢人一代代傳下來的風俗習慣,怎麼能一降滿洲就非要改變不可?他想不通,但看來想不通也沒有別的辦法。這是他照鏡子時候忽然傷心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已經知道他的父親被李自成帶來,住在李自成的老營。明日作戰,隻要李自成一句話,他的父親就可以立即被斬。至於他的母親以及全家三十餘口,都在北京,成了李自成手中的人質,隨時都可以被李自成斬盡殺絕。由於吳三桂降了滿洲,勾引清兵進關,在漢人眼中成了民族罪人。吳三桂在母親麵前是一個難得的孝子。他是母親的頭生孩子,母親生他的時候由於胎體較大,相當難產,幾乎死去。雖然他的父親當時已是稍有地位的邊將,但是母親特別愛他,不讓乳母喂養,自己喂他奶直到三歲以後。吳三桂在童年時候知道了這種情況,對母親特別孝順。如今想到父親即將死在眼前,而母親和全家在北京的三十餘口幾天後將被李自成全部殺光,他幾乎要失聲痛哭。

陳圓圓不知道這些情況,吳三桂也不想讓她知道。他馬上要去威遠堡晉謁大清攝政王,隻能忍住悲痛,吩咐一句:

“快拿衣帽!”

陳圓圓趕快幫助貼身女仆將衣帽找出,服侍吳三桂更換衣服。吳三桂才由大清朝封為王爵,並無現成的王爵衣帽,隻好穿上明朝一二品武將的獨獅圖案補服。武將的補服不僅同文官前後胸補子所繡的圖案不同,也比文官的補服較短,腰帶左邊有懸劍的銀鉤。吳三桂更衣完畢,掛上三尺寶劍,這才勉強向愛妾笑著望了一眼,大踏步向外走去。

跟隨吳三桂出關去晉謁大清攝政王多爾袞的文武官員和地方上重要士紳共約四五十人,都已恭候在轅門外邊。大家先向吳平西王躬身相迎,等吳王上馬以後,都立即上馬,隨著吳王出關。

去晉謁大清攝政王多爾袞的路上,吳三桂既想著明日將如何作戰,也想著營救父母和全家之策,準備在同多爾袞談話時提出他的打算。但是他也明白,在戰場上奪回他的父親也許尚有一線希望,要想救出陷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人的性命,大概是絕無希望。想到住在北京的母親和一家大小必死無疑,他的眼淚又不禁奪眶而出。

範文程離開平西王吳三桂的行轅,馳馬回到威遠堡中,進帳殿謁見多爾袞,向多爾袞稟明了與吳三桂等文武官員以及地方士紳見麵的情形。多爾袞滿意地微笑點頭。

正說話間,有人傳報吳三桂已經到了威遠堡的東門,等候覲見。多爾袞望著重新聚集在帳殿中的人說道:

“內院大學士們留下,啟心郎留下,護衛們在帳外侍候。叫吳三桂等一幹人進來!”

張存仁乘這機會說:“請攝政王爺麵諭吳三桂等新降諸臣,既然降順我國,應該遵照國俗,就在此地剃了頭發,然後回去。”

多爾袞望一望洪承疇、範文程,見洪承疇低頭不語,範文程也不說話,他在心中打個問訊,向帳外望去。聽見帳外用滿語高聲傳報:

“平西王吳三桂來到!”

一位滿人官員和一位漢人官員到城門迎接吳三桂等人。吳三桂的隨從奴仆和侍衛兵將都不許進入城門,他們身上的刀劍也都留在城門外邊。從城門到帳殿,兩行侍衛,戒備森嚴,整個威遠堡中肅然無聲。帳殿外邊陳設著簡單的儀仗,燈燭輝煌。

吳三桂久經戎事,對此戒備,心中並不在乎。他原以為多爾袞會走出帳殿相迎,而他也將以軍禮相見,也可能會叫他屈下右腿行旗人的請安禮。然而這一切都是瞎猜,當他率領他的重要將領和本地官紳走到離帳殿大約一丈遠的時候,忽然有一滿洲官員叫他們止步,隨即有一個官員用漢語喝道:

“平西王與隨來文武官員、士紳跪下!”

吳三桂一驚,但既到此時,也不敢遲疑,趕快跪到地下。他背後一群文武官員、士紳也立刻隨他跪下,低下頭去,十分驚駭,不敢出聲。又有一個聲音喝道:

“磕頭,再磕頭,三磕頭,拜……平身。”

吳三桂等照著這喊聲行了禮,然後從地上站起來。多爾袞用滿洲語說了兩句話,隨即那位讚禮的漢人官員傳攝政王諭,要他們進入帳殿,在地上跪下。刹那之間,吳三桂覺得不是滋味。他原來隻在明朝的皇上麵前才下跪,而現在忽然要對一個滿洲的攝政王跪著說話,從此後……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多爾袞向跪在地下的吳三桂詢問了李自成的兵力及今日作戰情況。吳三桂在回答時故意誇大了李自成的兵力,說李自成有二十萬人馬,看來不假。同時他也誇耀了關寧軍的勇猛,說他的將士把“流賊”殺得“死傷遍地,河水都被堵塞”,隻是因為“闖賊”令嚴,不下令收兵,無人敢後退一步,所以關寧將士也死傷了很多。他自從帶兵以來,還從未經過這樣的惡戰。

吳三桂一麵跪著回答,一麵偷看多爾袞的神色。隻見多爾袞左手拿著旱煙袋,忘掉吸煙,隻注意地聽他說話。在多爾袞莊嚴的神色中含著溫和的微笑,偶爾也輕輕地點頭。看見多爾袞在微笑,吳三桂剛才因下跪而產生的壓抑和惘然情緒頓時消失了。多爾袞又詢問了一些戰場上的情況,他一一作了回答。

多爾袞問了他許多話,包括李自成對他的勸降經過以及他如何答複等問題。他作了更加詳細的回答,說明他一心報君父之仇,忍痛不顧父母和全家都在北京,毅然與“流賊”作戰。因為自己兵力不夠,所以才請求大清國派兵相助。

多爾袞笑著說:“目前不是要大清國幫你報君父之仇,你就是我們大清的人了,我們是一家人。你忠於崇禎皇上的一片好心,以後要忠於我們大清朝,做大清的忠臣。為此,我還要與你對天盟誓呢。”

吳三桂身上暗暗地出了汗,但也不敢說別的話。

多爾袞將熄滅的煙袋放下,向吳三桂和隨來的官員士紳們望了一眼,又向跪在一旁的啟心郎望了一眼。吳三桂等知道攝政王將有重要口諭,肅然跪著身子,低頭恭聽。這時忽然從西邊隔著長城,響起一陣喊殺聲。吳三桂大為吃驚,多爾袞也感到詫異,向外詢問。過了一陣,得到稟報,說是“流賊”派人偷襲北翼城,但人數看來不多,正在被趕走。又過了一陣,喊殺聲不再有了。多爾袞叫吳三桂等人向前跪。吳三桂等膝行向前,離開多爾袞隻有三尺多遠。

多爾袞說道:“你們漢人願意為你們故主報仇,這是大義所在,本攝政王是很稱讚你們的。我這次領兵前來,就是要成全你們為故主複仇這件美事。先帝在的時候,那些兩國興兵作戰的事,如今都不要再說了,也不好再說了。隻是你們要明白,往日我同你們雖是敵國,今日可是一家人了。我兵進關之後,若是動百姓一根草,一顆糧食,定要用軍法處治,這一點務請你們放心。你等要分頭曉諭軍民,不要驚慌。”

下麵跪著的人,有的連說:“喳!喳!”也有的用漢語說:“遵諭,謹遵王諭。”

多爾袞又說道:“大清國這次進兵關內,非往日可比。這次一為剿除流賊,替大明臣民報君父之仇;二要平定中原,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統一河山,從此關內關外不再有什麼分別。各處明朝官吏,隻要投順大清,照舊任職。若有反抗的一定剿殺,決不姑息。我這話已經出有曉諭,你們要張貼各處。”

吳三桂等又是一陣惟命是從的應答聲。

多爾袞又接著說道:“明朝凡不是姓朱的人都不能封王,隻有朱洪武開國時候才有異姓王。我國不分滿蒙漢,隻要有大功的都可封為王,子孫長享富貴,這一點要比明朝好得多了。你吳三桂明白我大清應運隆興,明朝氣數已盡,率眾投順,我要奏明皇上,封你吳三桂為平西王。你手下的文武官員,一體升賞。還有隨你來的寧遠士民,流落在此,我心中也很不忍。有願回寧遠本土的就叫他們回寧遠本土去吧,各安生業,不要再背井離鄉,丟掉了祖宗墳墓。回去後從此不再有顛沛流離之苦。吳三桂,你要將這話曉諭從寧遠各處帶來的士紳百姓。”

吳三桂心中感激,趕快說道:“謹遵王諭。至於封三桂為平西王,實在不敢。三桂但能消滅流賊,報君父之仇,於願足矣!”

多爾袞說:“封你平西王,這是應該的。我馬上就稟明大清皇上,給你冊封。目前打仗要緊,你要努力作戰,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在我國有很多你父子的親戚故舊。你舅舅祖大壽一家人,還有姓祖的一門大小武將,都蒙我國恩養,受到重用。洪承疇、張存仁都是你的故人,也在我朝受到重用,今晚都在我的帳中,同你相見。”

說到這裏,多爾袞把話停下,吳三桂乘機抬起頭來,從漢大臣中看見了洪承疇和張存仁,他們也都在望他。張存仁原是他的父執一輩,鬆山、錦州失守之後,也曾寫信勸他投順清朝。

多爾袞又接著說:“我大清國待漢人有恩有義,從前孔有德、耿仲明等人被明朝打敗,從海道逃走,投降我國,我們都封他們做了王,得到重用。不管是先降順後降順,我朝隻問他是不是忠心降順。凡是忠心降順的,一體恩養重用。你回去要曉諭將士,今後忠心為我大清國效力,我大清國不會虧待了你們。”

吳三桂磕頭表示感謝。

張存仁在邊上說道:“吳三桂等人既已歸順我國,就應該一律剃了頭發,遵照國俗。”

多爾袞沒有馬上理會,命吳三桂等人坐在地上,又命人給他們端來了茶點。隨即他向吳三桂詢問明日應當如何打法。吳三桂不願滿洲兵進入山海關城,便建議他們分兵兩路,從北水關、南水關進入長城。明日關寧兵由西羅城出兵,三路兵馬一起越過石河,攻入敵陣。多爾袞含笑點頭說:

“就照這樣辦吧。你先回去,命人打開南北水關,迎接我大兵進去,埋伏在關內休息。明日五更我要率領文武大臣進入關城,親臨西羅城指揮作戰。你的將士要臂纏白布,好與流賊區別開來。軍情緊迫,你們先回城內去吧。”

吳三桂等人走後,多爾袞將滿蒙漢統兵諸王、貝勒、貝子、公、固山額真喚來,麵授進兵方略,命大軍分兩路在月光下從南水關、北水關進入關內。吩咐完畢,多爾袞很覺疲倦,躺下休息。但剛剛躺下,又興奮地坐了起來。想到明天這一仗將決定大清國能否順利進入中原,一種興奮和焦急的心情將瞌睡驅趕跑了。他傳諭就在他的帳殿中跳神,祈禱明日一戰獲勝。在薩滿來到之前,他告訴洪承疇說:

“張存仁急著要叫吳三桂等人剃頭。今天不用這麼急,隻要臂纏白布就成了。明天打過這一仗,再分批讓將士們剃了頭發,遵從國俗也不遲。何必這麼急呢?”

洪承疇說:“臣也是這麼想的。王爺睿智,果然遠遠超出臣下。”

這天一整夜炮聲不斷,既有大順軍向山海關西羅城打來的炮,也有從西羅城打向紅瓦店一帶的炮。炮聲中還夾著不斷的馬蹄聲和人聲,這是清兵在向關內開拔,而後續部隊也在陸續到達。

天色黎明時候,多爾袞開始帶著內院大學士、滿蒙漢王公大臣、朝鮮世子以及兩三千護衛的精兵向山海關東門前去。這時吳三桂已率領關寧軍將領和一城士紳在山海關東羅城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