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近一兩天來闖王哥的身子又好些麼?”

“又好了些,隻是還不能騎馬出寨。你快去老營當麵向他稟報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邊的消息哩。雖說漢舉病了,可是有你在馬蘭峪,他很放心。這一回,就看你獨當一麵立大功啦。”

劉體純說:“馬蘭峪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管來多少官軍,隻要射虎口不丟掉,馬蘭峪萬無一失。”

高夫人和劉體純各帶著自己的親兵分頭而去。走不到半裏遠,她聽到劉體純一群人的馬蹄聲已進寨門,而同時又有急匆匆的馬蹄聲從東北奔來,離寨門已很近了。她勒住馬側耳傾聽,在心中問道:“這是誰?又來稟報什麼緊急軍情?”她想著闖王的病還沒有完全好,軍情這般緊,事情這般忙,近幾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慮著如何打退官軍的進犯,多叫人替他的身體擔心!她又抬頭望一望老營山寨,山寨和整個山頭仍然被濃重的烏雲籠罩。

從東北奔來的馬蹄聲到寨門口了,跟著從雲霧中傳過來幾句熟悉的說話聲。高夫人聽出來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親兵陳玉和同守寨門的弟兄們大聲打招呼。由於王吉元不敢隨便離開射虎口,這人經常被派到老營來替吉元稟報軍情和請示機宜。他曾在老營住過,同老營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營來就像是回家一樣。高夫人因聽見陳玉和的聲音,重新琢磨著劉體純剛才對王吉元疑心的話,暗自問道:

“難道吉元這人會不可靠麼?”

她策馬向麻澗走去,卻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盡管高夫人同闖王、劉宗敏和李過都相信這小夥子忠實牢靠,然而劉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機警,闖王常稱讚他比別人多長幾個心眼兒,如今他擔任防守馬蘭峪(射虎口在它的側後方)的主將,這就使她不能不在馬上將二虎的話重新考慮。想了一陣,她還是堅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將領們紛紛病倒,闖王何至於派王吉元這樣經驗不足的小校擔起來這樣重擔!

離麻澗愈來愈近了。雖然峰回路轉,林木茂密,加上雲霧滿山滿穀,看不見一個人影,但是嘈雜的人聲、伐木聲、鐵器和石頭的碰擊聲,聽得很清。又過片刻,高夫人來到了麻澗寨外。由於她平日待人和氣,關心弟兄們和窮百姓,所以正在修寨和布置障礙的義軍和老百姓一見她來到,紛紛同她打招呼,圍著她打聽戰事消息。人們很關心闖王的身體,問他能不能騎馬領兵打仗。高夫人為要安定人心,笑著回答說:“能,能。他昨兒已經瞞著我出老營寨外,在校場試馬了哩。”人們聽到闖王能夠騎馬出老營山寨,大為哄動。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牆,新添的各種障礙,對大家說了些慰問和鼓勵的話,便走進麻澗街裏。她多麼希望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候,闖王能騎馬出來一趟,鼓舞士氣!但是她害怕闖王會勞複,所以近幾天總是盡力阻止闖王騎馬。現在她在心中祝禱:

“唉,闖王,你趕快複原吧!打仗時候,你縱然不能夠像往日那樣衝殺在前,隻要將士們看見你立馬陣後,也會勇氣百倍!”

李自成害了兩個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險,甚至外邊謠傳他已經死去。雖然近來他的身體已經日見好轉,卻仍然虛弱得很。大將中,劉宗敏、田見秀、高一功、李過和袁宗第都在病中。田見秀和高一功都是病剛好又勞複的,病情特別沉重。在目前這樣時候,李自成多麼想看看宗敏等幾位親密大將!他有時在夜間夢見他們,卻沒有機會見麵。騎著戰馬奔馳,多少年來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現在他常常為長久不騎馬急得難耐。有幾次他說要騎馬試試,哪怕是隻騎一小會兒也好,不但高夫人和醫生不肯同意,連左右的親兵們也紛紛勸阻。常在黎明時候,他從床上下來,手拄長劍,走出臥房,望著皓月疏星同山頭上的淡淡晨光融和,聽著遠近雞啼馬嘶,心情不免激動。他看看寶劍,一道寒光逼人想舞,卻感到手腳仍然無力,隻好立一陣退回屋內。

現在,他趁著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邊,拖著仍然軟弱的雙腿走到老營大門外,叫親兵將烏龍駒牽到麵前。他一看心愛的戰馬就眼睛裏煥發著興奮的光芒,含著親切的微笑,撫摩著烏龍駒的十分光澤的深灰旋毛。烏龍駒激動地用嘴頭觸一觸他的肩膀,踏著蹄子,噴著鼻子,對他十分親熱。過了一陣,它忽然轉過頭,凝望山下,揚起尾巴,聳起修剪得整齊的鬃毛,仿佛有所感慨和抱怨,蕭蕭長嘶。闖王用愛撫的眼光欣賞著烏龍駒的雄駿姿態,等到它停止嘶鳴,在它的背上輕輕拍兩下,對站在旁邊的親兵們笑著說:

“瞧瞧,它已經閑得發急啦!”

正在這時,任繼榮帶著劉芳亮的親信小校來到了。

李自成回到老營上房,聽了從白羊店來的小校稟報軍情,然後又詢問了那些染病將士們的情形。因為劉體純已經來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劉體純坐下以後,沒有先稟軍情,卻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笑嘻嘻地遞給闖王,說:

“李哥,這點東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闖王接住紙包,捏一捏,心中明白,並不打開,問道:

“這東西,怎麼弄到手的?”

體純說:“我命咱們在商州城內的坐探,務須買到幾兩上好的人參。費了不少力氣,才買到二兩,你久病虛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參燉母雞湯,好生養一養,就會完全好啦。”

闖王將紙包交給任繼榮,說:“總管,你趕快將這點參分送給幾位害病的將領,讓大家放在雞湯中燉著喝。我已經好啦,一點也不留。”他又笑著對體純說:“二虎,你能夠操心買到這點參,咱們正需要,好,好。將領們久病虛弱,要是再多幾兩,就更好啦!”

任繼榮和劉體純幾乎同時說:“可是……”

闖王用堅決的口氣對繼榮說:“拿去分了,我一錢也不留!”

劉體純急忙說:“闖王,你身體趕快複原了好指揮打仗嘛!”

自成說:“打仗,哼,從來都不是隻靠我一個人!”

任繼榮和劉體純聽他的口氣十分嚴肅,不敢再說別的話。闖王接著說:

“二虎,快說說你那裏的情況吧。”

當劉體純開始向闖王稟報商州方麵的軍情時,任繼榮拿著人參出去了。他剛把人參分作幾包,派人分送幾位正在害病的大將,恰好王吉元的親兵陳玉和走進老營大門。

陳玉和知道劉體純正在上房同闖王說話,不敢造次,請別人替他傳稟,就把吉元的一封密書交給總管,站在前院裏同老營的親兵們小聲說著閑話等候。

闖王從任繼榮的手中接到密書,拆開一看,將密書遞給體純,胸有成竹地笑一笑,說:

“咱們的對手果然要走這步棋!”

闖王立刻命親兵把陳玉和叫來麵前,詳細問明了宋家寨的動靜,然後吩咐說:

“玉和,你回去告訴吉元:丁啟睿這王八蛋知道從正麵進犯困難萬分,很想借宋家寨這條路。你們要將計就計,打鬼就鬼。”

陳玉和說:“還有一件事要啟稟闖王。昨兒下午,宋寨主的大管家派人來問:宋府上想派人牽牲口去接馬三婆替大少爺下神看病,目前軍情吃緊,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吉元怎麼說?”

“他說這事他不敢做主,須要請示老營。”

“嗯,很好。你回去告訴吉元,要他馬上派人去見宋寨主,就說我李闖王已經下令:隻要是宋寨主有重要事派人進出射虎口,一律放行。”

陳玉和吃驚地睜大眼睛,說:“闖王!這樣怕會……”

闖王截住說:“怕什麼?你告訴吉元說,給宋寨主一個麵子。不過,有什麼人進出射虎口,叫吉元立刻派人來老營稟報。一到晚上,別說是人,就是一條狗也不許放行。”

“是,闖王!”陳玉和立刻退出。

李自成隨手從桌上拿起來鄭崇儉的那張告示,撕碎,投到地上,笑了一笑,然後聽劉體純稟報軍情。他對於商州周圍敵軍的兵營位置,每個營寨中的駐軍人數,馬匹多少,欠餉幾個月,將官姓名,以及他們的秉性脾氣,都詳細詢問,與過去所得到的稟報互相驗證。劉體純除稟報了官軍的情況外,也把細作們在商州打聽到的關於宋家寨的消息和商洛山中有人打算響應官軍的消息作為兩個重要問題稟報。闖王聽完,把剛才從劉芳亮那裏來的消息也告訴體純。雖然他對官軍意圖了如指掌,但是像平日同親信將領們在一起商議軍事的情形一樣,他不肯先說出自己的意見,望著體純說:

“二虎,你今天親自來老營很好,我正想跟你商議商議。據你看,鄭崇儉和丁啟睿懷的是什麼鬼胎?”

劉體純回答說:“闖王,十天以前,你在病床上估計敵人要下的幾著棋,如今都應驗了。如今很清楚:第一,敵人要把大部分精兵放在南路,沿著武關大道猛攻,使咱們不得不抽調馬蘭峪和老營的人馬馳援白羊店;第二,藍田的官兵向南進犯,使咱們既要顧南,又要顧北,不敢從石門穀調回人馬;第三,丁啟睿親率商州的官軍出動,陳兵馬蘭峪前,使我們隻好把剩下來守衛老營的一點兵力也調到馬蘭峪去;第四,他們在龍駒寨也增了兵,使我們擔心白羊店的後路被截斷,又得分兵防備;還有第五,他們想逼著咱們幾處分兵,幾處著眼,給咱們一個冷不防,假道宋家寨進犯咱們的老營。……”

闖王插言說:“他們想的這著棋最狠。”

體純接著說:“他們想,這一下子就打中咱們的要害,使咱們完蛋。”

闖王連連點頭,笑著說:“對,對,這就是他們正在打的如意算盤!兵法上說:‘備多則兵分,兵分則力弱。’目前咱們能夠上陣的戰將和弟兄本來就很少,他們還想逼著咱們把人馬幾下裏鋪開,好叫他們有隙可乘。咱們偏不上當,偏不把兵力分散。正因為咱們的人馬太少,咱們才更需要把能夠使用的兵力都合在一起,狠狠地給他們一點厲害!盡管敵人在人數上比咱們多五六倍,分成幾路進犯,我們也要把商洛山守得像鐵桶一般,使敵人不能得逞。如今病號這樣多,咱們行動很不便,能夠往哪兒去?再說,快秋收了。無論如何,我們要在商洛山中堅守到秋收以後。”

體純說:“咱們的將士多病,能上陣的人手很少,這一層我不擔心。商洛山各處地勢險固,易守難攻。這是咱們先占地利。咱們的將士,不管新的老的,都是上下一心,一提到殺官軍就勇氣百倍。窮百姓看見咱們真心實意地打富濟貧,剿兵安民,心都向著咱們。這是咱們得人和。古人說的天時、地利、人和,三條咱們就占了兩條。至於天時,咱們同官軍都是一樣。既然咱們占了地利,又占了人和,這商洛山就不會輕易失去。可是李哥,我也有兩件事放心不下。”

闖王忙問:“哪兩件?”

體純見闖王的兩個親兵都已經退到院裏,便小聲說道:“第一件我不放心的是射虎口。就為這一件,我今早才親自奔回老營見你,避免派別人傳話不好。闖王,我知道你叫王吉元守射虎口的用意,可是萬一吉元不是十二分可靠,賣了射虎口,咱們可就要吃大虧啦。依我猜想,敵人既然想從宋家寨假道,他們決不會沒想到射虎口十分險要,離老營又近,萬難攻取。看起來,他們準是想勾引王吉元獻出射虎口。隻要王吉元的心一動,丁啟睿和宋文富都會出大價錢。”

李自成含笑點頭,又問:“你第二件不放心的是什麼?”

體純回答說:“第二件不放心的是石門穀。那些杆子好壞不齊,原來有一兩千人,後來散了一些。我擔心在目前節骨眼上,萬一這些杆子們起了二心,石門穀落入官軍之手,咱們就這麼多一點兵力,豈不兩頭著慌,首尾不能相救?”

闖王輕輕點頭,沉默不語,心裏說:“二虎也擔心這個地方!”

一個月前,黑虎星因為看見闖王手下的將士十停病了七停,怕不能應付官軍來犯,招來了這些杆子,協守藍田一路。李自成原想著等瘟疫過後,再將這一支亂糟糟的杆子隊伍整頓一下,好的留下,不好的遣散,沒想到半月前黑虎星因母親病重,告假回鎮安去了,而比較老成的一兩個杆子首領也病了。

劉體純見闖王在想心思,說道:“李哥,咱們既然使用這些新收編的杆子把守北邊大門,黑虎星又不在,咱們得暗中防備一手才是。我想,越是南路和中路軍情緊急,咱們越是對北路不能夠粗心大意。杆子,跟咱們不連心啊!”

闖王說:“二虎,你想得周到。當時,我答應收編這些杆子,實是萬不得已。我同各地草賊土寇打了多年交道,經過的事情還少?在各地的杆子中,有的人原來就不是好百姓,流痞無賴出身,他們拉了杆子就為的貪圖快活,奸淫燒殺,苦害善良百姓;有的原來也是好百姓,被迫當杆子或隨了杆子,像泡到染缸裏一樣,染壞了,可是泡得不久的還能夠回頭向善;還有一種人苦大仇深,為人正派,因為沒有別的路走才拉了杆子,隻要有人引上正路,就能夠得到正果。黑虎星招來的這些杆子也是這樣。前幾天聽說眾家杆子弟兄在石門穀一帶不守軍紀,騷擾百姓,我隻得差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去,明的是幫他們抵禦藍田官軍,暗裏實想壓一壓邪氣。不過李友這個人,脾氣暴,眼裏容不得灰星,遇事不會三思而行。我很擔心他在那群杆子頭領中處事生硬,弄出紕漏。如今我實在抽不出另外的人,隻好再等一兩天瞧瞧。隻要李友聽我的話,心眼兒放活一點,暫時莫要同杆子鬧崩,等到黑虎星回來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