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雲不雨的天氣。高夫人一早就帶著雙喜、張鼐和一群男女親兵離開老營。因為闖王和劉宗敏等幾位親信大將染病未愈,她身上的擔子特別沉重。她的女兒蘭芝也病了許多天,如今還不能下床走動。她既要照顧丈夫和女兒的病,還要處理全軍各種大事,常騎著玉花驄出去奔跑。幸而雙喜和張鼐都不曾染上時疫,每日跟在身邊,十分得力。昨天聽說商州城新到的官軍很多,所以今天闖王要她親自去商州附近察看敵人動靜,同時看一看義軍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風聲緊急,大戰說不定在兩三天內就會爆發,而自己仍不能騎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高夫人走了以後,他站起來在屋中來回地走了一陣,一掃眼看見掛在床頭牆上的花馬劍,便取了下來,站在門檻裏邊,抽出寶劍閑看。那寶劍閃著青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見了他的仍帶病色的麵影。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來,他總是騎著烏龍駒,掛著花馬劍,東西南北馳騁作戰,如今卻困守在商洛山中,等著挨打!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將花馬劍插入鞘中,掛回原處,然後背抄手,緩步走出老營,在附近的小樹林中散步。他近來不能騎馬走下山寨,每到無聊或煩悶時便來到這裏散步,或者坐在一個很大的石塊上,默默地瞭望山下或瞭望周圍群山,想著心事。在這個小樹林中,他曾經考慮過許多大事:考慮和決定過斬他的堂弟鴻恩;回想過十年起義的種種往事,其中包括著很多難忘的經驗和教訓;設想過他將來出了商洛山以後如何行動,甚至還設想過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將普天下敲剝百姓、欺壓平民的豪強大戶和貪官汙吏等民賊嚴加懲治,使窮苦百姓都能過好日子。有時他的情緒很壞,坐在這裏想著許許多多隨他起義而死去的親族、朋友、愛將,不禁心中酸痛。如今他又坐在那塊青色的大石頭上,心情特別沉重,眉頭擰成疙瘩。商洛山中的安危,全軍的勝敗存亡,種種問題,都纏繞著他的心頭。
在目前將士多病和馬匹不全的情況下,李自成實在沒有力量從商洛山中撤走,像往年一樣到處流動。再四思忖,他隻能按照既定決策,不離開商洛山,用一切力量抵擋住官軍的各路進攻。倘若義軍能打個大勝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穩定一時。隻要再有三個月的休養,交到冬令,時疫就可以完全過去,部隊又會恢複元氣。可是,眼前的風浪並不尋常,萬一打敗了呢?……
兩個秋娘在樹上一遞一聲地叫喚。幾丈外有一匹戰馬在樹林邊啃著白草和野苜蓿。一隻啄木鳥貼在一棵大樹的權丫上,發出均勻的啄木聲,好像有人在遠處緩慢地敲著小鼓。李自成幾乎沒有聽見,或者隻是偶爾隱約地聽到了,卻不曾攪亂他的沉思。看見他的心事很重,李強輕腳輕手地從他的身邊離開,同兩名親兵站在樹林外,不讓一個閑雜人走進林子,也不讓什麼人在附近大聲說話。
闖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準備好的作戰方略重新考慮一遍,然後慢慢地走出樹林,向李強問道:
“射虎口有人來麼?”
“沒有人來。”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有點焦急。他急於想知道各路官軍將要大舉進犯的確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適當地使用兵力。那個劉讚畫前天晚上又悄悄來宋家寨一趟,當夜趕回商州,以及馬三婆昨天上午從宋家寨回來,路過射虎口時與馬二拴咕噥了幾句什麼話,這些情況,他都知道了。遺憾的是,關於官軍將要進犯的確切日期,竟一直探聽不到!李自成懷著很不輕鬆的心情,向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發燒,躺在床上十分委頓。李自成在他的床邊坐了一陣,臨走時對一功的家人和親兵們再三叮嚀:不許把目前的緊急情況向病人透露。他又去看看李過和另外幾個患病的將領,轉回老營。因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敵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又早,所以回老營後十分困倦,倒頭便睡。當他睡得正酣的時候,被一陣很不尋常的爭吵聲驚醒了。
爭吵的聲音是從二門外邊傳來的。兩個人的聲音小,隱隱約約地難以聽清,另一個人卻聲音蒼老,粗聲粗氣,怒不可遏。李自成仍很困乏,不能睜開眼睛,但爭吵聲聽得更清了。那個大發脾氣的人嘴裏不幹不淨地說:
“你們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隨闖王造反的時候,你們還在穿開襠褲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擋住老子進去見闖王?你們連胎毛還沒褪,敢對老子打官腔,真是豈有此理!娃兒們,你們大伯在戰場上流的血比你們尿的尿還多,知道麼?閃開!尿泡尿照照你們的影子!”
兩個聲音懇求說:“王大伯,你老莫高聲嚷叫,驚醒闖王……”
“老子有緊急事,偏要叫醒闖王。你們還要擋老子的駕,休怪老子的拳頭不認人。給闖王知道了,他也會用鞭子教訓你們。閃開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誰在吵嚷,於是虎地坐起來,跳下床,來不及穿上鞋,一邊趿拉著鞋子往門口走一邊說:
“快進來吧,長順。我正想找你來,你來得正好。”
王長順已經推開那兩個年輕人,打算不顧一切往裏闖,猛然聽見闖王的聲音,看見闖王出現在堂屋門口,不禁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吃驚。但看清闖王並未生氣,臉上掛著笑容,就馬上放心了。他連二趕三走到堂屋門外,說道:
“闖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驚了你的駕。我可是有幾句要緊話要向你稟報。”
“趕快進來坐下說話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自成轉望跟在王長順背後的兩個年輕親兵,臉色忽然變得很嚴峻,責備說:“我不是囑咐過多次麼?隻要是咱們老八隊的老人兒,不管是誰,隨時來見我都行。何況長順是跟隨我十年的老弟兄,你們敢不讓他進來見我?這還了得!李強在哪兒?”
王長順趕快說:“請闖王息怒,他倆沒有一點錯。是咱們尚神仙來了一趟,囑咐李強,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爺禦駕親臨,也不許打擾你睡這一覺。剛才他們告我說:在我來之前,劉明遠將爺也來看你,聽李強一說,人家回頭就走了,不像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同他們大吵大嚷。他們沒有錯。要我王長順是你的親兵,也一樣聽從老神仙的話,別說我不許一個人進來打擾你,連一個蒼蠅也不許飛進二門。”
闖王又對親兵們厲聲說:“明遠到哪裏去了?快快替我請來!”
正在這時,李強走進二門。所發生的事情他已經明白,膽怯地回答說:
“明遠去看望總哨劉爺,我送他到寨外。他說他看了劉爺就回來,要在老營吃過晚飯走。”
闖王狠狠地瞪親兵們一眼,說:“以後不許你們再這樣!再有這樣情形,我決不輕饒你們!”
他把王長順叫進堂屋,隨即命親兵們去吩咐夥房替長順弄東西吃。王長順趕快對李強說:
“我早飯已經吃啦,就是一路馬不停蹄地跑,你們快替我把馬飲飲,端一碗井拔涼水給我。”他笑著加了句:“原來我就口幹舌渴,剛才跟你們吵嚷幾句,越發他娘的喉嚨眼兒冒火。”
堂屋門後的大瓦壺裏盛有甘草桔梗茶,壺口上坐著一口小黑瓦碗。闖王隨手把瓦壺提來給王長順,說:“喝這個,也是涼的。”王長順不用小碗,雙手抱起大瓦壺,探著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嚨裏發出咕咚咕咚的連續響聲,茶水從兩邊嘴角流出,撲嗒撲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壺甘草桔梗茶喝幹了才痛快地噓口長氣,放下壺,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著說:
“有這麼一壺冷茶,給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闖王拉一把小椅子放在門檻裏邊,以便涼爽的千裏風從大門口吹到身上。他自己先坐下去,叫王長順坐在他對麵的小椅子上。但王長順沒有往小椅上坐。他出身赤貧,十歲前拉棍討飯,後來扛長工,對於坐椅子和凳子自幼不習慣,到如今四十多歲了,說話和吃飯仍然喜歡蹲在地上或坐門檻。如果遇到吃酒席,他就蹲在椅子上,說是坐在高椅子上吃東西覺著“吊氣”。現在他很想身上多吹點涼風,便倒坐在門檻上,正要向闖王稟報一個重要軍情,忽然從老營外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隨即看見中軍吳汝義匆匆地走進院來。闖王雖然想知道王長順有什麼重要消息,但是他更急於想知道吳汝義和馬世耀昨天出去奔跑的結果如何。他揮一下手,說:
“長順,你等一等,讓我先聽聽子宜的稟報。你不要動,就坐在門檻上。我同子宜談的話不怕你聽。”他轉向走近來的中軍問:“子宜,眉目如何?”
在商洛山中,凡是庶民百姓,不論是種田的、當長工的、做手藝的、做小買賣的、薄有田產的,各色人等,既怕官軍打進來奸擄燒殺,無惡不作,也害怕那些被懲治的富豪大戶和他們的惡霸莊頭等在官軍到來時進行報複。早就有謠言說,官軍殺進來以後要血洗商洛山,雞犬不留。近日來很多人在私下紛紛議論,彼此商量著如何抵抗官軍的事,單等著闖王老營的一聲召喚。而那些老年人、婦女們、害著病的人以及有家室之累的人,無不憂愁得眉頭緊皺,心上像壓著石頭。
昨天上午,吳汝義和馬世耀奉闖王命離開老營山寨,同本地起義頭領牛萬才、孫老幺等分頭奔走,號召老百姓隨闖王抵禦官軍。從昨天中午開始,從老營的山寨往西,往北,往南,大約二十多裏以內,山路上奔著急使,村子裏敲著銅鑼,荒山僻嶺中間到處飛送著粘有雞毛的指定丁壯集合地點的傳單。盡管商洛山中人煙較稀,病的又多,但是不到黃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幾個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一個月前當官軍第一次進犯時隨著義軍打過仗的,從中挑選了四百人,由孫老幺率領,連夜動身,開赴白羊店。又經過嚴格挑選,將那些身體比較虛弱的、年紀較大的,還有一些孤子,都勸他們回家了,隻留一千二百人,連同那已經開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統稱為義勇營,由牛萬才和孫老幺做正副頭領。吳汝義和馬世耀幫助牛萬才將一千二百人的隊伍整編好,確定了大小頭目,忙了一夜。早飯以後,馬世耀留在義勇營中,吳汝義奔回老營複命。
聽了吳汝義的詳細稟報,李自成十分滿意。在兩年前高迎祥死後不久,他曾擔任過十萬以上的聯軍首領。但是如今正在困難時候,突然看見增加一千多人,比當年看見增加上萬人還要高興。他笑著說:
“果然又編成一支人馬!”這時恰好老營總管任繼榮進來,他吩咐說:“你趕快命人給新弟兄送十天糧食,再送去兩頭豬,二十隻山羊,兩擔燒酒,讓大家快快活活地吃喝一頓。他們在家中吃糠咽菜,不少人吃樹皮草根,把腸子都餓細啦。既然要去打仗,今後不說讓大家吃得很飽,總得跟老弟兄一樣吃個八成飽。”
“是,我現在就去辦。”老營總管轉身走了。
闖王向吳汝義問:“子宜,如今官軍勢盛,謠言很多,你看這一批新弟兄的士氣管用麼?”
吳汝義回答說:“我看管用。老百姓很怕官軍來,一聽到闖王呼喚大家打官軍,群情十分踴躍。要不是瘟疫流行,十停人病了七停,一兩萬人不難召集。自然啦,害怕打仗的人也不少。那些老年人、婦道人、平時日子過得去的人、家中有妻兒老小拖累重的人,一想到要打仗就發愁。至於一般窮家小戶的年輕漢子,平日做牛馬,受饑寒,處在這亂世年景,正是他們出頭的日子,隻要有人領頭造反,他們沒人怯戰。可惜的是,看來官軍在這兩三天內就會大舉進犯,來不及讓新弟兄們好生操練。”
闖王說:“近幾天謠言很多,光吹噓官軍如何勢盛,咱們如何勢弱,準備逃跑。你囑咐牛萬才們,好生把弟兄們的士氣鼓得足足的,莫聽謠言。咱們雖然人數少,可是占了地利,以逸待勞,上下一心,又加上我和捷軒的病已經好了,可以親自主持軍事。既然咱們六月初在最困難的時候就能夠殺退官軍,這一次絕不會叫官軍占了便宜。”
吳汝義說:“鄉下的謠言確實很多。昨天不知是什麼人造的謠,說你的病又重了,燒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我每到一個地方,熟識的老百姓都打聽你的病到底怎樣了,將士們也不斷向我打聽。”
“你沒有對大家說我的病已經好了?”
“我說了。可是謠言太盛,大家看不見你的麵,總不肯信。”
闖王笑著說:“看起來我得騎馬到各處走走啦。唉,你們總是不讓我騎馬出寨!”
吳汝義說:“老神仙昨晚還對夫人和我說,你的身體還很虛弱,病沒有完全好,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勞累。他說,即令官軍同時幾路進犯,到處戰鼓敲得震天響,也不能讓你騎馬出寨。他說,大病之後,勞複了不是小事。他還說……”吳汝義沒有說出口,苦笑一下。
“他還說什麼?”
“他,他說,即令商洛山咱們守不住,也要讓你坐在轎子裏,大家保護你突圍。”
自成用力將腳一跺:“胡扯!哼,你們就知道聽子明的話!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莫聽他的!你現在就去新弟兄們那裏,同牛萬才們把各哨小頭目招到一起,告訴大家說我的病已經好啦。傳下去我李闖王的話:莫說是鄭崇儉老狗親自來,即令是老天爺叫天塌下來,我也能率領咱們老八隊的將士們把天頂起來,絕不會有突圍的事!”
“是,天塌下來也能頂住!咱們絕不會有突圍的事!”
“你就在牛萬才那裏吃午飯。午後你趕往射虎口一趟,看宋家寨有什麼新的動靜。”
吳汝義走後,闖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長順笑著問:
“老王,你要告訴我什麼軍情?”
“闖王,咱們的軍心有點不穩啦,你可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軍心有點兒不穩?”闖王小聲問。雖然他對全軍的情形相當清楚,猜到了王長順的話頭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驚疑。
王長順回頭看看身後沒有別人,隻有李強站著,小聲說:“闖王,黑虎星不再回來了,你知道麼?”
自成注視著他的眼睛問:“你怎麼知道他不再回來了?”
“本來近幾天人們都這麼猜想,我一直不肯信,昨天我去清風埡給黑虎星的人馬押運糧草,在他們那裏住了一夜,聽那裏的弟兄們在私下嘀咕,說有人得到確實音信,黑虎星不回來了。闖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將士也會拉走。在目前這個節骨眼兒上,咱們可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