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過早飯要去城中,接見本地官紳,然後出關巡視幾個要緊地方的防禦部署。你火速再派張將軍去紅瓦店迎候劉先生,請劉先生在紅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後,徑到城內同我相見,不必來澄海樓了。”
“是!馬上就派張將軍騎馬前去。”
洪承疇心事沉重,背抄著手,閑看樓上的題壁詩詞。在眾多的名人題壁詩詞中,他最喜愛一首署款“戎馬餘生”的《滿江紅》,不禁低聲誦讀:
北望遼河,
凝眸久,
壯懷欲碎。
沙場靜,
但聞悲雁,
幾聲清唳。
三十年間征伐事,
潮來潮落樓前水。
問荒原烈士未歸魂,
憑誰祭?
封疆重,
如兒戲。
朝廷上,
紛爭熾。
歎金甌殘缺,
效忠無計。
最痛九邊傳首後,
英雄抆盡傷心淚。
漫吟詩慷慨賦從軍,
君休矣!
這首詞,他每次誦讀都覺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幾句恰好寫出了他的心事。遺憾的是,自從駐節澄海樓以來,他曾經問過見聞較廣的幾位幕僚和賓客,也詢問過本地士紳,都不知道這個“戎馬餘生”是誰。
他正在品味這首詞中的意思,仆人來請他下樓早餐。洪承疇每次吃飯,總在樓下開三桌。同他一起吃飯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來求他寫八行書薦舉做官的一些賦閑的親故和新識。雖然近來賓客中有人害怕出關,尋找借口離開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獲得軍功,升官較易,新從北京前來。洪承疇在吃飯時談笑風生,誰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飯一畢,他就吩咐備馬進城。
洪承疇還沒有走到山海關南門,忽然行轅中有飛騎追來,請他快回行轅接旨。洪承疇心中大驚,深怕皇上會為他未能早日出關震怒。他決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細心的將軍代他巡視山海關近處的防禦部署,並且命人去城中知會地方官紳都到行轅中等候接見,隨即策馬回澄海樓去。
盡管洪承疇官居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和都察院右都禦史銜,分明深受崇禎皇帝的倚重,但每次聽說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懼,有時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沒法預料什麼時候皇上會對他猜疑,不滿,暴怒,也不能料到什麼時候皇上會聽信哪個言官對他的攻訐或錦衣衛對他的密奏,使他突然獲罪,下入詔獄。現在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趕回到澄海樓,竭力裝得鎮靜,跪下接了旨,然後叩頭起立,命幕僚們設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監。他自己捧著密旨走進私室。當他拆封時候,手指不禁輕輕打顫。這是皇上手諭,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開始放下心來,然後又仔細看了一遍。那手諭上寫道:
諭薊遼總督洪承疇:汝之兵餉已足,應星夜馳赴寧遠,鼓舞將士,進解錦州之圍,縱不能一舉恢複遼沈,亦可紓朕北顧之憂。勿再逗留關門,負朕厚望。已簡派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總監援錦之師,迅赴遼東軍中,為汝一臂之助。如何進兵作戰,應與張若麒和衷共濟,斟酌決定,以期迅赴戎機,早奏膚功。
此諭!
洪承疇將上諭看了兩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過了片刻,幾位親信幕僚進來,臉上都帶著疑慮神色,詢問上諭所言何事。
洪承疇讓大家看了上諭,一起分析。因皇上並未有譴責之詞,眾皆放心。
關於張若麒的議論,前幾天已經在行轅中開始了。但那時隻是風傳張若麒將來,尚未證實。今見上諭,已成事實,並且很快就要到達,大家的議論就更牽涉到一些實際問題。有人知道張若麒年輕,浮躁,喜歡談兵,頗得兵部尚書陳新甲的信任。但曆來這樣的人壞事有餘,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欽奉敕諭,前來監軍,就不可輕易對待。還有人已經預料張若麒來到以後,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疇戰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為援錦前途搖頭。
當大家議論的時候,洪承疇一言不發,既不阻止大家議論,也不表露他對張若麒的厭惡之情。他多年來得到的經驗是,縱然跟親信幕僚們一起談話,有些話也盡可能不出於自己之口,免得萬一被東廠或錦衣衛的探事人知道,報進宮去。這時他慢慢走出屋子,憑著欄杆,麵對大海,想了一陣。忽然轉回屋中,告訴幕僚和親信將領們說:
“你們各位都不要議論了。皇上對遼東軍事至為焦急,我忝為大臣,總督援軍,應當體諒聖衷,努力盡職;成敗利鈍,付之天命。我已決定不待明天,提前於今夜二更出發。”他轉向中軍副將說:“你傳令行轅,做好準備,一更站隊,聽候號聲一響,準在二更時候全部出關。”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擬奏稿,口授大意說:“微臣跪誦手詔,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奮無似。原擇於明日出關,已有密本馳奏。現乃決定提前於今夜二更出關,馳赴寧遠。”
眾人聽了,盡皆詫異:僅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疇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說出。等到大家散後,他對兩三個最親信的幕僚小聲說道:
“你們不知,皇上這一封密旨還沒有對我見罪,如果再不出關,下一次密旨到來,學生就可能有大禍臨頭。現有聖旨催促出關,自不宜稍有違誤。學生身為總督大臣,必須遵旨行事,為諸將樹立表率。雖隻提前一夜,也是為大臣盡忠王事應有的樣子。”
一位幕僚說:“張若麒至遲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關,豈不很好?”
洪承疇笑一笑,輕輕地搖搖頭,不願說話。
另一幕僚說:“這話很是。等一下張監軍,也免得他說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這個意見頗佳,幸望大人采納。”
洪承疇望望左右,知道屋中並無別人,方才說道:“張若麒年輕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欽派他前來監軍,當然他可以隨時密奏。皇上本來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來到以後再起身出關,他很可能會密奏說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關的。為防他這一手,我應該先他起身,使他無話可說。我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了以後,輕輕一笑,頗有苦惱之色。
幾個親信都不覺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疇思慮周密。有人輕輕歎息,說朝廷事就壞在各樹門戶,互相傾軋,不以大局為重。
一個幕僚說:“多年如此,豈但今日?”
又一個幕僚說:“大概是自古皆然,於今為烈。”
洪承疇又輕輕笑了一聲,說:“朝廷派張若麒前來監軍,在學生已經感到十分幸運,更無別話可說。”
一個幕僚驚問:“大人何以如此說話?多一個人監軍,多一個人掣肘啊!”
洪承疇說:“你們不知,張若麒畢竟不是太監。倘若派太監前來監軍,更如何是好?張若麒比太監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潛監軍,盧九台不會陣亡於蒿水橋畔。”
大家聽了這話,紛紛點頭,都覺得本朝派太監監軍,確是積弊甚深。張若麒畢竟不是太監,也許尚可共事。
正說著,中軍進來稟報:送旨的太監打算上午去山海關逛逛,午後即起身回京,不願在此久留。洪承疇吩咐送他五百兩銀子作為程儀。一個幕僚說,這樣一個小太監,出一回差,送一封聖旨,一輩子也不一定能見到皇上,送他二百兩銀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疇笑一笑,搖搖頭說:“你們見事不深。太監不論大小,都有一張向宮中說話的嘴。不要隻看他的地位高低,須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張嘴。”
這時,張遊擊將軍從紅瓦店飛馬回來,稟報劉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疇點點頭,略停片刻,便站起來率領幕僚們下樓,迎上岸去。
這位劉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經有六十出頭年紀。他的三綹長須已經花白,但精神仍很健旺,和他的年紀似不相稱。多年的戎馬生活在他的顴骨高聳、雙目有神的臉上刻下深深的皺紋,使他看上去顯然是一個飽經憂患和意誌堅強的人。看見洪承疇帶著一群幕僚和親信將領立在岸上,他趕緊下馬,搶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疇趕快還揖,然後一把抓住客人的手,說道:“可把你等來了啊!”說罷哈哈大笑。
“我本來因偶感風寒,不願離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關殺敵,勉為前來一趟。我在這裏也不多留,傾談之後,即便回京,從此仍舊蟄居僧寮,閉戶注書,不問世事。”
“這些話待以後再談,請先到澄海樓上休息。”
洪承疇拉著客人在親將和幕僚們的簇擁中進了澄海樓。但沒有急於上樓。下麵原來有個接官廳,就在那裏將劉子政和大家一一介紹,互道寒暄,坐下敘話。過了一陣,洪承疇才將劉單獨請上樓去。
這時由幕僚代擬的奏疏已經繕清送來,洪承疇隨即拜發了第二次急奏,然後揮退仆人,同劉談心。
他們好像有無數的話需要暢談,但時間又是這樣緊迫,一時不能細談。洪告劉說,皇上今早來了密旨,催促出關,如果再有耽誤,恐怕就要獲罪。劉問道:
“大人此次出關,有何克敵製勝方略?”
洪承疇淡然苦笑,說:“今日局勢,你我都很清楚。將驕兵惰,指揮不靈,已成多年積弊。學生身為總督,憑借皇上威靈,又有尚方劍在手,也難使大家努力作戰。從萬曆末年以來,直至今天,出關的督師大臣沒有一個有好的下場。學生此次奉命出關,隻能講盡心王事,不敢有必勝之念。除非能夠在遼東寧遠一帶站穩腳跟,使士氣慢慢恢複,勝利方有幾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錦,是學生一生成敗關鍵,縱然戰死沙場,亦無怨言,所耿耿於懷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關,前途若何,所係極重。學生一生成敗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毀壞,學生將無麵目見故國父老,無麵目再見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請先生見教。”
劉子政說:“大人所見極是。我們暫不談關外局勢,先從國家全局著眼。如今朝廷兩麵作戰,內外交困,局勢極其險惡。不光關外大局存亡關乎國家成敗事大,就是關內又何嚐不是如此?以愚見所及,三五年之內恐怕會見分曉。如今搜羅關內的兵馬十餘萬眾,全部開往遼東,關內就十分空虛。萬一虜騎得逞,不惟遼東無兵固守,連關內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見不及此,隻知催促出關,孤注一擲,而不顧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疇歎息說:“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顧前不能顧後,愈是困難,愈覺束手無策,也愈是焦躁難耐。他並不知道戰場形勢,隻憑一些塘報、一些奏章、錦衣衛的一些刺探,自認為對戰場了若指掌,遙控於數千裏之外。做督師的動輒得咎,難措手足。近來聽說傅宗龍已經釋放出獄,授任為陝西、三邊總督,專力剿闖。這個差使也不好辦,所以他的日子也不會比學生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