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在前進,他前進的道路上從來就充滿荊棘。他無數次地跌倒,可是,即便在最深的泥潭裏,他也要高高地揚起脖子歌唱。
他用詩歌深情地頌揚,頌揚他的祖國,頌揚他的領袖,頌揚他所處的時代。他也用文字盡情地發泄,發泄他的迷茫,發泄他的怨憤,發泄他無邊的苦悶。
他伴隨著多難的祖國走過五十七年的風雨曆程。在日本人的鐵蹄下逃亡過,做過學生,當過八路軍,做過縣長,當過記者。他曾拿起槍打過遊擊戰,也曾走村串戶開展土改。他係統地學習過馬列主義,也專職從事過黨的文藝宣傳工作。可是,他終究被當作牛鬼蛇神被關押,然後成為“五七”戰士下放勞動。
他有過火熱的愛情,家書多達六十餘萬字,卻說夫人從沒有讀懂他的詩。他對同事對下屬如春風一樣溫暖,而對家人甚至小孫子要求都十分苛刻。
他的生命如火一樣熱情,也在一場熊熊大火中了結了生命。
他留給人們無數的感喟與思考,在生命的倒計時歲月更是充滿了矛盾,他就是郭小川。
我曾為他的熱情所感染,也曾為他的愚忠而悲哀。我為他的才能傾倒,也為他的不幸哀傷。我為他的勤奮折服,更為他的無私感動。我試圖尋求他生命的主線,試圖尋找解讀他的突破口,可是我失敗了。他豐富而複雜的人生經曆告訴我,他遠不是一個單純的文人,而他的大量的詩作又彰顯著,他也稱不上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當他曆經一條漫長曲折的革命道路走向新中國,走向“文化大革命”,他複雜而矛盾的內心世界,迫使我從更深更廣的曆史長河裏探尋他、尋找他。
我從蘇軾身上看到了郭小川,看到了他的堅忍不拔和樂觀向上。蘇軾一生起伏跌宕,多次被流放,可是,無論是被貶黃州,還是流放海南,他從來不曾氣餒,他在拿起鋤頭開荒種地中尋找樂趣,他在與村民農夫的交往中體味生活。他的詩作熱情豪邁,他的為人豁達開通,無論多麼大的困難,都沒有讓蘇軾低下高貴的頭,無論多麼大的不幸,都沒有澆滅他胸中的熊熊烈火。
郭小川在“文革”期間下放鹹寧向陽湖“五七”幹校,勞動是艱苦的,每天步行二三十裏路下湖勞作,有時拉平板車往返七八十裏路拉貨物,失眠困擾著他,迫害伴隨著他。本來得到解放恢複組織生活,可是因為一篇詩作,郭小川被別有用心的江青橫加指責,又被遣送幹校隔離審查。然後又被押送到天津團泊窪幹校,路過北京期間,竟然不許與家人見上一麵。
殘酷的迫害和打擊下,郭小川以無比的熱情,寫下一首首炙熱的詩作。麵對鄂南的楠竹,他寫道:“她永遠保持的是,蓬勃朝氣,風來雨來,滿身颯爽英姿。”麵對新修的公路,他寫道:“看新路,千嬌百媚;望前程,百煉千錘;我們的事業嗬,千秋萬歲!”他的熱情不僅僅體現在紙張上,更體現在行動中。在幹校插秧,他手腳飛快,成為插秧高手。上交黨費,他總交得比要求的多。一有閑暇,就與青年們下棋,殺得天昏地暗。在勞動強度太大以致睡眠都不足的情況下,他還擠出時間寫詩。利用到武漢看病的機會,他竟然豪情萬丈地橫渡長江。在困境中活得是如此豐富多彩,如此昂揚向上,郭小川的身上,不正傳承著蘇軾式的豁達嗎?就連郭小川的夫人回憶起來都說,郭小川不息的熱情是她一生中享受的無價之寶。
我在杜甫身上看了郭小川,看到了他的民本情懷和憂國憂民情結。杜甫在自身衣食不保的情況下,想到的是國家的未來和人民的溫飽,在自己的茅屋為秋風所破的情況下,想到的是天下寒士。在聞知唐朝官軍收複國家失地後,興奮地寫下“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這樣歡欣鼓舞的詩句。郭小川在向陽湖幹校期間,自己抽劣質香煙,給遠方的兒女寄錢都很“吝嗇”,可是聽說一個朋友的孩子在外地生了病,他主動花錢幫助治好了孩子的病。有一段時間,他的工資被扣發,生活十分困難,可是他從不抱怨,心裏想的全是怎樣鼓舞人民的士氣,因此還寫下大量昂揚向上的詩篇。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在“文革”後期,郭小川已被折磨得渾身是病,不得不在醫院一住再住,但是,他想到的不是自我安危,而是黨和國家的命運。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黨中央和高層的動向,不止一次地提出,如果“四人幫”上台,他就鑽到山上打遊擊。他給家人寫信說:“我的大腦每天都在思索,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黨的事業。”這份情懷與杜甫是何等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