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到了紅旗山,找到了那個豬場,過去生活的畫麵就出現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是這塊地,把我的心留住了。”接著是半晌的無語凝噎。
說話者叫蕭立昴,毛澤東青年時代友人、著名詩人蕭三之子。“文革”期間,父母因莫須有的罪名被捕,他也受到影響,於1970年從北京被押到鹹寧向陽湖“五七”幹校,成了一名“豬倌”,直到1974年才返京。今天,他隨一批當年的向陽湖人重返故地,當年三十多歲的大小夥成了一位手拄拐杖、步履蹣跚的老人。在座談會上,由於情緒激動,這個高個子的“巨人”幾度中斷發言,眼裏噙滿淚水。據說,昨天在向陽湖紅旗山,當他翻下幾個地坑,找到他當年養豬的豬舍時,也禁不住流出了熱淚,佇立良久,不願離去。
在我讀陳白塵《牛棚日記》、張光年《向陽日記》、李城外編著的“向陽湖文化書係”的時候,曾自稱這批書籍為“催淚彈”。因為6000文化人乃至世界頂級的文學巨匠和國學大師同處一地,他們的遭遇及在農業勞動和政治鬥爭中表現出的種種精神太過悲愴和感人,讓我這個沒有經曆過那個時代和環境的人不得不為之動容。
但在此之前,我並沒有直麵過向陽湖文化人,隻看過陳白塵女兒陳虹教授返向陽湖尋找父親足跡的電視節目。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當陳教授看到父親在向陽湖勞動的照片時,難以遏製的眼淚。
2008年初冬,當我目睹一批京城文化人重返向陽湖,我發現,他們的眼中噙著更充盈的淚水。座談會上,當向陽湖相關專題片播放的時候,在解說員緩緩的解說中,當一幅幅當年生產勞動的照片再現眼前,犁田、插秧、修橋、築房……我看見,動畫導演蔡之忠女士,不是用手絹擦著眼淚,就是用手捂著鼻子,幾乎不能自持。據說,當年她是作為一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來到向陽湖的,此刻,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些風雨如晦的青春歲月。
86歲高齡的翻譯家盧永福,說起昨天在向陽湖,見到了當年的鄉親,不斷地重複著“見到鄉親格外親”,情不自禁地老淚縱橫。84歲的裝幀設計家張慈中,看到沿路拉起的紅條幅“熱烈歡迎向陽湖人回故鄉!”老人立刻拭起了眼淚。一說起當年在汀泗橋受到鄉親們的照顧,他頓時言詞哽塞,再度潸然淚下。文博專家杜永鎮回憶:家裏至今有一把鐵鍬,是當年在向陽湖用的。每當北京下雪,他就用那把鐵鍬鏟雪,每次一拿起來,就禁不住想起向陽湖,老人說著就哽咽了,我看見,眼鏡片後,杜先生紅紅的眼圈……
老人們都說,年紀大了,多少年都不大動感情的,可是到了向陽湖不一樣,怎麼也抑製不住,太多太多的感慨,讓人不得不流淚。
我不能有他們一樣的心境和體會,但我試圖解讀那些眼裏充盈的淚水。蕭立昂說:“那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痛苦、幸福、懷念,什麼都有,說不清,道不明。”他繼續講道,當年他的母親在中國坐牢7年,可就是不願離開中國,雖然她並不是一個中國人。很多外國人對此不理解,可事實就是這樣,那是一種苦難中的前進。因為就算在最不堪的日子裏,大家都始終堅信,即便遇上一些不公正,即便國家目前有些不正常,但我們的理想是正確的,我們黨的事業是正確的,也一定會勝利的,就是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大家腳踏實地地站起來了。這種痛苦中的堅守,於今天似乎隻有用淚水來表達。張慈中老人則感慨於鹹寧廣大勞動人民的純樸,感慨於鄉親們的善良,他因此堅信:隻要是中國的大地,在哪兒他都可以生根。這種對農村與農民的感恩之情,在此刻,全化成滿眼的淚水。
向陽湖,遠遠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地名,而是一代人的一段集體記憶,一個文化人群體的一段共同心路曆程。這裏有抗爭,有頑強,有信念,有執著,有純樸的鄉親,有濃濃的鄉情,有艱難的過去,也有欣欣向榮的今天,還有對未來的展望。走過向陽湖時代,回頭看是痛苦中有幸福,幸福中不乏痛苦。
彈指一揮間,幾十年過去了。今天,能有一個這樣的機會,大家團團坐在一起,往昔的追憶,今朝的巨變,數十年思想的沉澱,所有這些,全都化成了對這塊土地的深情眷戀,在回鄉的這一刻,終於湧動成眼裏的淚水。
也許,當再次身處鹹寧大地,當再次親近向陽湖,隻有這恣意的淚水,才可以渲泄每個人心中複雜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