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華族(1 / 3)

這些日子,溫暖在紀真的心中悄悄地複蘇著,這仿佛是很好的事。但是,她頭腦中的道理卻一天比一天更加混亂了。她是個糊塗人,但又是那麼明白。

她感覺到,那溫暖,其實並不是因為自己,而是來自謝安。也許是他做得太自然,所以她常常誤以為,那同他沒有什麼關係。但現在她看得清晰了,在她無法理清的混亂中,在她對這世界陡然生起的憎惡中,他無語中的溫暖正在讓她幾乎無法察覺地去依賴。這感覺是奇怪的。她並不很想見到他,也沒有什麼話非要對他說,但是,她真切地感到,他對自己是重要的,雖然她弄不清那重要處到底在哪裏。這同樣給她帶來了深深的憂傷。她厭惡這無由而生的感覺,覺得自己變得更傻了。她相信有一天,自己一定會為這感覺而受到懲罰。然而,這一切又都是在自然中發生,而自然,本來就是最難以改變的。

白天裏,她登上紫雲舟,沿著秦淮河兩岸,到各處去遊逛。有時,會走得很遠。她多麼希望,把自己的心也慢慢地扔進這些景物中,再不要帶回來了。一個沒有心的人,是多麼幸福呢。

這個上午,她倚在紫雲舟精美的木窗邊,依然找尋著她的道理,卻聽到有人聲從遠處傳過來,她沒有聽清那話語,隻是判斷出這一定是位年輕的男子。她並不在意,但卻聽到船上的中年隨侍興奮地應答,是姑爺嗎——紀真怔了怔,弄不懂這個稱呼到底是什麼意思。接著傳來年輕男子爽朗的笑聲,這一回倒清晰了許多,他遠遠地說,紫雲舟上的貴客是哪一位?請來見一見才好——隨侍慌忙地答應,是——待小人問過先生。

這讓紀真產生了極大的好奇,沒有等隨侍通報,她竟不自覺地走出艙來。她佇立在船頭,看過去。那不遠處的河麵上,一隻精巧而絢麗的遊船正緩緩行近,小舟的形製雖然與紫雲舟不同,但卻是一樣的華美。一位年輕的公子扶檻站立,微微翹首,向這邊遙望。他寬鬆的白襟隨風湧動,一柄白羽團扇隨意地握在手中。這位公子微笑著,看到紀真,向她鄭重深揖。紀真愣了一會兒,這是她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事。她忽然記起自己的身份,噢,我是大燕國鮮卑慕容家的公子,對,大人說,慕容家是大燕國皇室貴胄……她理了理思緒,滿心忐忑地向他還禮,隻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隨侍的聲音響在耳邊,先生啊,姑爺邀您過去一見哪。紀真知道不能遲疑了,於是輕聲問他,你說“姑爺”?這位公子他是……隨侍並不奇怪,他笑著說,先生初到江南,自然是不曉得了。這位王公子正是主人大小姐的夫婿啊。紀真更加迷惑,她知道高貴的王氏家族有很多才華出眾的子弟,王徽之、王獻之她都曾見過,隻是這一位又是誰呢?並且,這也是她第一次得知,原來他是有女兒的。隨侍看出了她的迷惑,津津樂道說,姑爺是當年王導丞相的嫡孫,名叫王瑉,字僧彌。和他的哥哥王珣,都是琅邪王氏出名的俊才啊。王珣公子也不是外人,他娶了當年主人謝萬的小姐,都是金玉一樣的姻緣哪。紀真終於聽清了這其中的關聯,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王瑉。她暗暗感歎著,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家嗎,每一個人都這麼美好,這麼讓人向往。

紀真明顯地感覺到,王瑉公子對她是欣賞的,並且當他從隨侍那裏得知,紀真雖然是北人,但卻很得嶽父的嘉賞時,他那欣賞中就更增添了親近。他把紀真邀上船,就仿佛真的是一家人。隻是聽說她竟出自慕容家,王瑉怔了一下,但沒有多問,隻是親切地把她請入艙中。

艙中的情形,多少令人感到吃驚。這正是一場歡宴,顯然已入佳境,酒案上的杯盞隨意地散亂著,時鮮的瓜果及乳餅淩亂棄擲在地上。一位公子和一個姑娘在席間動情地歌舞。無論是跳舞的人還是在一旁觀賞的人,仿佛都沒有在意紀真的到來。姑娘的歌聲深情而婉轉,顯然是曾用心地學習過。她看去不過十幾歲的樣子,輕輕地微笑著,美麗的眼睛裏時時流露出憧憬和滿足。紀真看著她,忽然產生了一種難以說清的感覺。

除了王瑉,另有兩位公子坐在各自的酒案後,入迷般地欣賞。確切地說,他們是半臥在那裏。舒適寬大的坐氈旁,各有姑娘在服侍。這邊的一位身著輕軟的玄衣,麵容清朗略帶幾分冷俊,他倚靠著身側的姑娘,愜意地握著她的手,一起輕擊著節拍。但當紀真把目光轉向另一側,忽然怔住了。她一下子認出來,這位公子竟是王獻之。他的神情依然是那樣閑適而俊逸,並沒有什麼變化。她想,算起來,獻之公子應該是王瑉公子的堂兄,難怪會在這裏遇到他呢。

紀真穩定著思緒,這情形雖然令她吃驚,不過卻並不陌生。當四年前她仍然在綠綺樓做“琴妃”的時候,每個夜晚都會是這樣的情形。隻是這幾位客人,除了王獻之,她都不曾見過。他們都很年輕,那時他們還是小孩子,自然不會到樓中去。

王瑉為她重新排下酒案,說,慕容先生貴為大燕國皇胄,隻是還不知道你的名號啊。紀真淡笑說,有什麼名號呢?隻是單名一個“真”字。王瑉說,慕容家果然才俊輩出,今天看到先生的風采,王僧彌才算是領略啦。紀真心中一驚,雖然她自稱是慕容家的人,謝安又不斷贈她衣飾舟車,使她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貴人,但是,提起慕容家族,她卻仍然一無所知。她所認識的鮮卑人,隻是小時候到村裏來殺人搶掠的鮮卑人,他們是那麼野蠻而又醜陋。她想象不出這“才俊輩出”會是什麼樣子。

不知為什麼,王瑉竟仿佛懂得她的心思似的,並不繼續提起她的家事。卻轉過話題,笑說,先生過江不久,一定還不認得這幾位賢才罷?他說起“賢才”兩個字,頗帶著幾分戲謔。紀真說,是啊。江南才俊如雲,隻是常聽到他們的名聲,卻無緣相見哪。王瑉笑著,趁公子們仍然沉醉在歌舞中,輕聲地向紀真介紹起來。他第一個說起王獻之,無疑,王獻之是這一輩名士的佼佼者,對於他,紀真多少是了解的,隻是裝作完全不知道。

王瑉揚起團扇,指向那正盡情歌舞的公子,對紀真說,張玄。先生聽說過“南北二玄”的名聲嗎?紀真淡笑搖頭。王瑉說,國中有兩位單字名“玄”的名士,一位是張玄,而另一位就是謝玄哪。紀真一怔,謝玄?王瑉說,是啊。謝玄是妻父長兄謝無奕的公子,現正在荊州桓豁那裏任司馬,先生自然是沒有見到他了。王瑉微笑著,說起阿羯,哈哈,芝蘭玉樹……當之無愧啊。紀真悄悄地記下這名字,想,那麼,謝玄公子就應該是大人的侄兒了。他小字叫阿羯,他的風采就仿佛那芝蘭玉樹……又聽王瑉說,這位張玄,原本就是吳地的高族,皇室渡江前,張氏就是這裏顯赫的世家了。王謝家族都是隨元皇帝渡江而來的,張玄是吳人,謝玄應算是北人,兩人又喜歡一道交遊,大家就把他們兩人稱為“南北二玄”了。

紀真慢慢聽著,心裏倒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王瑉公子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呢?難道隻因為我是大人的朋友嗎?不過她並沒有多想,因為王瑉的話讓她產生了強烈的願望。她突然非常想了解這些,她想知道與謝安有關的所有事情。

王瑉繼而指向那身著玄衣而倚著美人的公子,笑說,這一位王公子,可是個不能小視的人。紀真無語中想,又姓王嗎?王家到底有多少不同凡俗的子弟呢?她說,早聽說琅邪王氏是江南第一大族,今天才知道這話不虛啊。王瑉開懷地笑著,琅邪王氏雖然勢大,但這位可不是我們家的人呀。紀真怔住,噢?王瑉說,這位佳公子名叫王恭,字孝伯,是大名士王蒙之後,和他的族叔王忱一起,是太原王氏中占盡風流的人物啊。紀真想,原來不是一家,原來太原王氏也是同樣尊貴的高門。

歌舞漸歇,那小姑娘麵含微笑地走回來,溫柔地坐在王瑉身邊,乖巧而又滿足。這時,大家才關注起這新來的客人,不過看到紀真,他們竟都微微怔住,許久沒有開口。王瑉滿麵春風地把紀真介紹給他們,她的神采,她的衣飾,使她能夠自然地被他們所接納,但又一次令紀真感到心驚的是,“謝安的朋友”這個身份,卻比什麼都來得更加有效,尤其這話從王瑉的口中說出。她的內心陷入惶恐,在這個國家裏,大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想著,她竟覺得他有些陌生了。

但無論如何,對於紀真,他們依然是隔膜的。就算這位先生是謝安的座上賓,但異族人的卑微,在這些貴族公子的心中,是那樣難以改變。好一會兒,張玄輕歎說,慕容先生自燕國過江來,一定曆經了不少艱難罷?紀真沒有聽懂他的問題,她溫和地回答,是啊,沒有經曆那樣的艱險,又怎麼能夠來到這像湖水一樣寧靜的建康呢?她說的雖然與張玄的問題完全是兩回事,但那感受卻是真實的。一旁的王獻之聽到她的語氣,舉目注視她的神情,竟感到了些許迷惑。張玄又問,那麼,先生是不是不再回到北方了呢?紀真纏繞在自己的感受中,竟坦然地微笑,是啊,我為什麼要回去呢?

沒有想到,她的話竟讓每個人都吃了一驚。他們凝視著這位俊秀尊貴的鮮卑公子,半天沒有人說話。王恭忽然推開身邊那姑娘,從坐氈上直起身子,他那語氣,不解當中倒似乎含了幾分責難,這位先生,你們慕容家一世英傑,慕容皝、幕容恪、慕容垂,哪一個不是雄才偉略,豪氣幹雲呢?就算如今國破家亡,子弟們屈辱於苻秦,但公子竟能這樣忘情嗎?!

王恭的話是犀利的,而這也正是大家的困惑。大燕國不久前剛剛被大秦丞相王猛率軍攻滅,慕容家的子弟們,被擄去長安,正在備受氐族人的淩辱,而這位慕容先生居然這樣優遊江南,仿佛將家國之難盡數忘卻了一般。所以張玄要問她,來到江南,是否曆經了艱險。但紀真完全不知道這些,她隻是大感吃驚,聽這位王孝伯的意思,倒是說,大燕國已經滅亡了嗎?!這到底怎麼回事呢?但是話既出口,也無法收回了。

她思考著,索性仰起頭,輕聲說,如果上天的意思就是這樣的話,那麼為什麼要去違背它呢?紀真說得很平靜,雖然這氣氛多少是隔膜甚至有些敵對的,但她卻像完全沒有覺察,她沒有與他們作對,但對他們也並不看重。

王恭輕輕笑起來,先生真是得名士之心哪!說到這裏,他心中卻想,如今這國家裏的名士們,又都是個什麼樣子?王恭縱情地笑著,斜睨著王獻之,哈哈,果真是天下皆名士啊。子敬,見到慕容先生,我倒有個疑問了。王獻之略帶不屑地說,你有什麼話快說就是了,何必這樣囉唆。王恭說,好啊,那你就說說,如今這天下,非得是什麼樣的高人,才能被稱為名士呢?王獻之笑答,哈哈,像你王孝伯這樣,俊拔如春柳,氣韻比神仙,要算個名士自然也是沒什麼問題的。王恭卻很不以為然,他又掃視一下王瑉和張玄,說,嘿嘿,依我看來,如今這名士也不須什麼奇才,隻要能常來無事,痛飲美酒,熟讀《離騷》,就可以稱為名士啦!

大家忍不住大笑。雖然他們都聽出了他言語裏的鋒芒,但又都不得不欽佩他言辭的精妙。張玄感歎了一聲,果真像你說的這樣,那這名士倒果然是人人都能做了。隻是,卻並不是人人都能做那謝安石,人人都能做那王右軍啊!

王獻之微笑開口,略帶著幾分辯駁的味道,果真像你說的這樣,我看天下倒沒有幾個名士了。張玄稍顯驚詫,噢,為什麼這麼說呢?王獻之說,孝伯說得好啊,做這名士就先要“常來無事”,這可不是容易辦到的呀。你居官可以不問政事,居家也可以不問塵俗,隻是,身外“無事”了,可你心中又怎能“無事”呢?隻有這“心中無事”,才是真名士啊。這樣說來,先父自然不能算了,謝安石雖然風流,依我看,他也……嗬嗬……

紀真聽到這裏,忽然覺得心裏一陣刺痛。獻之公子說得對呀。我為什麼會這樣難過呢?為什麼再不能有從前的快樂了呢?是啊,因為我心裏有了一些東西,而我又無法把它扔掉。這正是一切的根源。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她的頭腦再度混亂,目光裏不由得流露出痛苦和傷感。她自語地輕歎,是啊,人又怎麼才能夠“無事”呢?王獻之再次注視她,心中更添了疑惑。

王瑉聽到紀真的歎息,仿佛體會到了她國破家亡的感傷一般,笑說,你們幾位“常來無身外事”,自己逍遙還嫌不夠,又要去操心人家的“身外事”啊。王恭再看紀真,心裏倒對這公子有了幾分欽賞,又聽到王瑉的話,於是答,好啊,那“身外事”倒是遠了些啊,還不如芳姿姑娘的歌聲來得親近。說著,他全無避諱,灼灼目光直向王瑉身旁那小姑娘看去。那小姑娘瞥見王恭的神色,現出幾分羞怯,偷偷看了看王瑉,又麵含微笑地低下頭去。

王瑉攬過她,笑問,孝伯公子好不好啊?芳姿微笑說……自然是很好了。王瑉說,哈哈,他可是傾慕你許久了呀。話音一落,王恭立刻接過來,滿目天真地看著芳姿,正是啊。王僧彌私戀嫂嫂的小姑娘,建康城盡人皆知,難得今天才見到芳姿的玉顏哪。紀真想,王瑉公子私戀嫂嫂的小姑娘,那麼這芳姿,就應該是王珣公子夫人的婢女了,而這夫人——她極力地調理著其中的關聯,這夫人就是大人的弟弟謝萬的女兒。原來這姑娘並不是一個歌伎。

王恭頗帶戲謔地說,姑娘你做的那支《團扇歌》唱遍了秦淮兩岸,連我也會唱啊。隻是——想來一定不如你親口唱來更動人呀。張玄在一旁撫掌說,哈哈,正是,我也是期盼了很久呢。芳姿悄悄看一眼王瑉,見他頗有答允的意思,於是輕聲回答,既然王公子喜愛,芳姿唱給您聽就是了。

芳姿從王瑉手中接過白團扇,款款走到席間。她輕舞團扇,斜倚在鬢邊,悠悠地唱起來:

~犢車薄不乘,步行耀玉顏。逢儂都共語,起欲著夜半~

~團扇薄不搖,窈窕搖蒲葵。相憐中道罷,定是阿誰非~

~白錦薄不著,趣行著練衣。異色都言好,清白為誰施~

芳姿唱著,團扇緩緩地遮住麵頰,她仿佛漸至深濃處,幾句無比率真而深情的曲詞忽然脫口而出:

~白團扇、白團扇,辛苦互流連,是郎眼所見~

~白團扇、白團扇,憔悴無複理,羞與郎相見~

這幾句,竟聽得人人怦然心動,王獻之在心頭感歎,天下多情女兒,果然是皆同此心啊。紀真看著芳姿漸收的舞步,卻感到心中一片難言的滋味。她悄悄把目光移向王瑉,王瑉依然沉醉在歌聲中,愜意而適然。紀真在心裏歎息,她再一次地證實了自己的道理,這世界真的是很糟糕的。

一片歡笑和喝彩聲中,王瑉牽過芳姿的手,對她說,王孝伯好大的臉麵哪,嗬嗬,你也一定仰慕他得很了。芳姿依然笑答,像王公子這樣的人,天下哪會有女子不傾慕呢?紀真想,王瑉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既然愛戀芳姿姑娘,卻為什麼要這樣問她呢?不過,王瑉並沒有讓紀真迷惑多久,他爽朗地笑著,對芳姿說,好啊。既然這樣,我就來做主,把你許給孝伯為妾,你一定很喜歡了罷?

也許因為這實在是太平常的事,所以除了芳姿以外,並沒有人感到過分驚詫。王恭的目光閃爍著神采,頗驚喜地說,僧彌果真肯割愛嗎?真是少有的好人啊!王獻之斜瞟了一眼王瑉,忽然淡笑了兩聲。

芳姿怔怔地坐在那裏,許久許久不再有什麼舉動。紀真仿佛可以看到她的心。她想,這小姑娘把一切都想錯了,現在她總算明白了罷。她要為她自己的錯誤去付出代價了。但是,讓紀真不解的是,為什麼王瑉公子偏要把這樣癡心於他的芳姿送給旁人呢?無論他怎樣不看中她,但他至少也該是喜愛她的罷。

王瑉輕拍著芳姿弱小的肩,輕柔說,去罷,為人妾總要勝過為人婢女,孝伯一定會憐愛你啊。終於,芳姿緩緩站起身,把手裏的白團扇還給王瑉,然後走到王恭的身旁,無聲地坐下。王恭笑著,攬住她的身體,竟舉起酒杯,送到她的唇邊,來罷,我敬你一杯。紀真看到淚水浸在她的眼睛裏,不過她懂得不能讓它滴落下來。芳姿接過來,輕聲說,多謝公子。王恭見她順從,歡悅地說,喝了我的酒,你可就不姓那個王,而要姓這個王啦。沒有想到芳姿聽了這話,稍稍顫抖了一下,在恐懼和無望中說,公子,賤妾自小生長在謝府,蒙小姐賜謝姓,又在府中學得才藝。後來小姐嫁東亭公子為夫人,賤妾隨夫人來到王家。但並不曾改過姓氏,公子……王恭還沒有答話,王瑉已經搶了過去,孝伯啊,你得了佳人,倒還要怎麼樣啊?這姓什麼又有什麼要緊呢?

張玄淡淡看著這贈妾的“美事”,一語不發。而王獻之卻早已自顧自地和身邊的姑娘們玩笑起來,仿佛這事情他完全沒有看到。王恭爽朗一笑,他的話原本就是戲言,那些繁冗的事,他是從不會放在心上的。他親昵地對芳姿說,你既然不願意,我又怎麼舍得讓你為難呢?終於,芳姿把笑容呈現在臉上,賤妾願敬您一杯。王恭滿意地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開懷地抱過她,好啊!然後拉著芳姿站起,說,何必和這些人一道呢,不如我倆去看看河上的風物更好啊。芳姿順從地隨他起身,走出船艙去了。

看兩人身影消失,王瑉淡淡飲下一口酒,輕聲歎了口氣。王獻之忽然坐直身體,打量著王瑉,不無嘲諷地問,你又舍不得了嗎?王瑉淡笑說,有什麼舍不得呢?何必為了一個丫頭,惹得夫人不悅呢。

他這話倒讓大家都吃了一驚,不過每個人的心思卻又不盡相同。紀真想,王瑉公子的夫人是大人的女兒,他今天把芳姿送給王孝伯,原來是為了顧念這夫妻的情分哪。張玄倒是驚詫於這王僧彌的心思了,他本以為,王瑉與王恭一向交好,見王恭傾慕芳姿,於是就慷慨送他,成其美意呢。隻是現在才知道,這原來是另有原因的。

但王獻之的想法卻和他們完全不同。他冷冷地看著王瑉,說,僧彌一向是位多情佳公子,謝芳姿一曲《團扇歌》風行建康,誰不知道你的美名啊,你可一向不是這拘泥禮法的人哪?王瑉聽出他話中隱含的詰難,也笑起來,哈哈,賢兄為你那愛妾作下的《桃葉歌》,難道不也是風行建康,誰又不知道你的美名呢?你不也不是這拘泥禮法的人嗎?王獻之輕“哼”了一聲,不錯,王子敬自然不是那拘泥禮法的人,隻是,我的妾室,卻不是拿來供旁人賞樂的!

王獻之這話倒讓王瑉稍感慚愧,他沉一沉說,子敬,今日我原為把芳姿送了孝伯,這事也就了了。夫人雖心中不悅,卻始終不曾有過責難,我又於心何忍呢?張玄聽到這裏,輕輕歎氣。王瑉說得入情入理,謝家這樣尊貴的女兒,嫁到王家,不能得夫婿的寵愛,倒也罷了,而丈夫與婢女的風流事竟然遍傳京城,為人津津樂道,這又讓她怎麼自處呢?

但是王獻之卻不為所動,他冷笑著,僧彌怎麼到今天才知道,夫人心中會不悅啊?你知道得很是時機啊。王瑉看著王獻之,許久,賢兄這話倒是什麼意思,弟弟我不明白啊。王獻之說,你如果不明白的話,我也沒什麼可說了。我倒問問你,你把嫂嫂的婢女許人,你可曾問過兄嫂的意思嗎?王瑉不屑說,正是東亭的意思呢,倒還是他先提起來的呢。王獻之微微抬頭,噢?隨即淡笑,原來是東亭的意思,真是好兄弟啊。

紀真聽著兄弟兩人的爭執,她隱隱地感到,在這件事的背後,似乎還隱藏著更深刻的東西,而在那裏,他們是在針對著。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一家的兄弟,所以誰也沒有去把它揭穿。但那深處的東西,究竟是些什麼呢?

這對堂兄弟僵持了一會兒,雖然他們並不認同對方,但也並不想繼續爭執。王瑉轉而同紀真交談起來,很怕她被冷落了一般。隻是,不知為什麼,王瑉對紀真的親近和關懷,似乎也令王獻之十分不屑,他索性不再和王瑉說話,拉著張玄又喝起酒來。

酒宴散盡的時候,王瑉依然周到地把紀真送上了小舟,並叮囑她的隨侍,如果慕容先生有什麼吩咐,盡管告知他一聲就好。紀真答應著,卻對他的關懷又一次感到惶恐。然而讓大家吃驚的是,紀真剛剛回到船上,王獻之竟忽然搶過來,他說,還是我來送先生回去罷。說著,他毫不介意周圍人的驚詫,跟隨紀真上了船。

紀真在詫異中,把王獻之請進艙去。王獻之對麵坐下,竟毫不掩飾地注視她,但又許久並不開口。紀真微垂目光,想,獻之公子這是要做什麼呢?難道他……王獻之環視船艙,目光落在舷窗一側的七弦琴上。他微笑說,王子敬冒昧了。隻是見到先生,實在讓我想起了許多久遠的事來。

紀真悄悄看了他一眼,說,外邦之人初來江南,早聽說公子的大名,但公子的事跡,卻所知不多,倒請見諒了。王獻之並不理會她的回答,仍順著自己的心思說,王子敬心中有個迷惑,願請先生解一解啊。紀真說,倒不曉得公子有什麼迷惑,隻是,我又有什麼本領為公子解開呢。王獻之笑著,竟是那樣胸有成竹,這個自然不難。我見先生絕不是那凡俗的人,隻願——他注視著紀真,語氣漸緩,請聞先生一闋琴曲,這迷惑自然就解啦。

紀真聽到這裏,身體微微一顫。她不自主地向王獻之看去,但見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自己,又慌忙低下了頭。難道,時隔這些年,獻之公子依然認出了我嗎?是啊,就算他沒有斷定,但也一定是十分疑惑了。如果我真的彈琴給他聽,那麼他一定就會聽出來的。這該怎麼辦呢?

她這不知掩飾的慌亂,王獻之是看得無比清晰的。他問,先生意下如何呢?紀真沉默著,竟忽然平靜下來。她抬起頭,迎接著他的目光,開朗地微笑。那神色分明在說,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正是這樣啊。王獻之的心頭升起一片感慨,他悠悠說,姑娘這裝扮雖然精心,隻是,你的心神卻並不曾改變啊……紀真微笑不答。王獻之輕輕歎息,那一年,我聽說姑娘嫁了良人,那麼……今天,又怎麼會在這裏呢?紀真垂著頭,依然不答。王獻之的確是十分迷惑的。這隻紫雲舟是他所熟悉,甚至有的隨侍,他也是見過的,這的確都出於謝府。那麼,這琴妃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於是,他直接地問著,姑娘你果真認得安石先生嗎?

紀真一直在思考。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出來。她想不出說出這些,會引來什麼樣的後果。不過,她也一直在自問,這些有什麼不對嗎?我做過的事情,沒有哪一件是我所不情願的,我喜歡這樣,我就這樣了。這沒有什麼不對。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呢?她也設想,大人會不會不喜歡我說出來呢?但她很快就否定了。他也是同樣的呀,他同樣是因為喜歡,才會這樣做的,沒有哪一件事是他所不情願。那麼既然這其中沒有一樣不是真實的,又有什麼不能告訴別人呢?

紀真笑著,十分坦然而又溫暖,她說,公子,我的確認得謝大人的。王獻之稍稍怔住。回想起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和謝安在秦淮河上聽紀真琴曲的事來。他想著,難道,他居然也……王獻之忍不住在心裏發笑,縱然他家夫人出名的管教有方,他也沒能保全這令節呀。王獻之微笑問,姑娘正是在幾年前結識了安石先生嗎?紀真說,是啊。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認得他了。王獻之半倚在坐氈上,回味著這事情。他看著紀真那坦率而舒適的神氣,在心裏感歎,如果謝安石得以重歸東山,那這姑娘倒果真是能與他攜手林泉的人啊。

許久,他把心思漸漸抽出,輕問,那麼姑娘你本家的姓氏是什麼呢?紀真回想起了舊事,笑答,那一年,公子說得十分準啊。我本姓紀,名叫紀真。王獻之稍怔,隨即笑起來,抬頭與紀真目光相接,各自的心裏竟都是那麼安然。

如果是這樣,那麼一切自然是很好的。但是,紀真的心頭已經另藏下了一些東西,而每當她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時,她就會忽然生出許多渴望來,甚至會變得焦灼。她不自覺地躊躇了,終於抬頭說,公子,您能不能,給我講講謝大人的事情呢?

她的話讓王獻之吃了一驚,當看到紀真的渴望,他更加迷惑了,說,姑娘想知道什麼呢?紀真的目光遊走著,說,這個……什麼都可以啊。大人的家族是什麼樣的?在朝廷裏,他又是個什麼樣的官員?都做了些什麼事情?為什麼人們都那麼推崇他,難道隻因為他是有名的高士嗎?王獻之驚詫地說,這些你竟然一無所知嗎?紀真說,是啊。公子,請您給我講講罷。王獻之思索著,終於點了點頭。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太傅的事。也許是無法拒絕我的執拗,獻之公子給我講了很久。我想,所有的事情就是從這個白天開始改變的罷……我隻是感到了一種無比強大的重壓,在我的無以抵抗中,它忽然衝過來,把一切都碾得粉碎。我無法把那些碎片收集起來,所以再也不能讓它們複原……

王獻之清晰地看到,紀真的神色在改變了,眼睛裏那原本的光彩,也開始變得黯淡。她仿佛正在失去什麼,顯得軟弱而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