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日禦前會議,弘光朝首次形成明確的對清政策。派使團去北京談判;不過,直到七月十八日,使團才正式成行。造成拖延的原因之一,是正使人選難產。“難”在何處?《使臣碧血》一語點破:“眾莫敢行。”就在這種局麵下,本文的主人公出現了。
一
甲申年六月二十三日,弘光皇帝朱由崧召對閣臣,研究對清政策。這時離多爾袞率清軍進入北京,已過去整整五十天。其間,明朝未與滿清打過任何交道,甚至連這樣的意圖也未曾表現。考慮到本國首都為對方所占,同時還麵臨諸多不利的形勢,明朝若無其事、束之高閣,讓人無從理解。事實上,假如不是出現了新的事態,南京可能繼續保持著將頭埋於沙堆的鴕鳥姿態。
新的事態,是滿清於六月初九“馳詔”江南各地,發布“告江南人民書”。所謂“馳詔”,大概是以機動性很強的小股騎兵,渡過黃河,以突擊方式將詔書散發到明朝控製區。詔書的內容,可以在談遷《國榷》中看到。它首先進行自我稱頌,宣傳明朝的國仇——崇禎皇帝被逼死——是因己得報;次而假惺惺釋放善意,對福王之立姑予容忍:“予不汝禁。但當通和講好,不負本朝”,還提出聯手追剿李自成;不過,詔書真正想說的是這樣一番話:“若國無成主,人懷二心,或假立愚弱,實肆跋扈之邪謀……俟予克定三秦,即移師南討。”[1]很明顯,它想要達到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瓦解明朝官民心理,二是為未來使用武力做鋪墊。
詔書在南京引起了怎樣的直接反應,我們不清楚。我所看到的最早的反應,並非出現於南京,而出現於江北——經身在前線的史可法提議並加以敦促,才有了六月二十三日的禦前會議。
史可法於六月某一天——具體日期不詳——以正式的奏章,催請朝廷緊急討論對清政策。這就是著名的《款虜疏》。我個人相信,奏疏正是見到滿清“馳詔”之後所寫。理由是,它在內容上與滿清詔書有確切的因果關聯。例如,“予以義名,因其順勢,先國仇之大,而特釋前辜;借兵力之強,而盡殲醜類(指李自成)”,明顯是針對“馳詔”所謂“各勦勍旅,佐我西征”而提出的建議。我還推測,史可法對滿清詔書的知悉相當及時。五月初以來,他督師揚州,但並非總待在那裏;《青燐屑》說,他常到各地督巡,甚至直抵黃河南岸。所以,他極可能第一時間得知此事,然後迅即奏聞南京。
“款”有示好、求和之意,這也是這道奏疏的主旨。史可法首先批評朝廷在對清問題上沉默太久:“今胡馬聞已南來,而凶寇又將東突,未見廟堂之下,議定遣何官,用何敕,辦何銀幣,派何從人”,“萬一虜至河上,然後遣行,是虜有助我之心,而我反拒之;虜有圖我之誌,而我反迎之。”鑒於同時麵臨虜、寇兩大問題,他分析形勢後主張:“目前最急者,莫逾於辦寇矣。”亦即,為了集中對付李自成,對於滿清,不妨立足緩和,否則“以我之全力用之寇,而從旁有牽我者,則我之力分”,故而示好滿清“亦今日不得不然之著數也”。就此,他提出十分細致具體的建議:
伏乞敕下兵部,會集廷臣,即定應遣文武之人。或徑達虜主,或先通九酋。應用敕書,速行撰擬;應用銀幣,速行置辦。並隨行官役若幹名數,應給若幹廩費,一並料理完備,定於月內起行。[2]
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我們很容易指出對滿清立足於“和”的策略,根本不現實。我們尤其不免遺憾,作為當時朝中少數能夠睜眼看現實的大臣,史可法沒有識破滿清詔書假仁假義背後的狼子野心——至少,警惕性不夠。後來南京使團在北京的遭遇相當清楚地表明,滿清分毫沒有和好之意。但是,我們不打算以此苛責史可法。首先,在客觀情勢上,明朝與滿清修好而全力對付李自成,有其理論與現實的兩種必然;從現實說,明朝根本不可能同時與李自成、滿清為敵,而理論上,李自成對明朝有君父之仇,滿清卻至少名義上對明朝有恩。其次,我們完全想象不到,明朝已癱瘓到何種地步,它的情報工作多麼糟糕,實際上,對於北方究竟發生了什麼,對於滿清的真實麵目,南方幾乎一無所知,而與滿清可能媾和的判斷,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做出的。
與滿清修好,假如是作為外交策略,作為爭取時間、緩和處境、激化敵人間矛盾的計謀提出,本來不失高明。可惜,南京思路卻不是這樣,而是對修好真誠寄予希望,甚至在心理上依賴這樣的結果。這在方向就完全錯了。陷於這種錯誤,除了眼盲耳聾、對事實無知,更根本的原因在於,從皇帝朱由崧到當權的馬士英,隻願苟且、無心振作。客觀上,就算史可法提出更積極的建議,也並無意義——根本不可能打動他們。相對而言,修好方案雖注定是空中樓閣,卻至少引起了當權者興趣,使他們願意談論北事。
《款虜疏》的確起到這種作用,它關於存在與滿清締和的可能性的論證,對南京產生了相當的誘惑。所以,很快召開了六月二十三日禦前會議,弘光朝由此首次形成明確的對清政策。內容完全是《款虜疏》的體現,主要有:與清媾和;派使團去北京談判;以財物“酬謝”滿清;關於未來,不排除考慮割地……不過,《款虜疏》要求的“月內成行”,卻未能實現。據陳洪範《北使紀略》,直到七月十八日,使團才正式成行。[3]造成拖延的原因之一,是正使人選難產——《明史》說:“時大清兵連破李自成,朝議遣使通好,而難其人。”[4]“難”在何處?《使臣碧血》一語點破:“眾莫敢行。”[5]
二
就在這種局麵下,本文的主人公出現了。
他叫左懋第,字蘿石,山東萊陽人,萬曆二十九年(1601)生,崇禎七年(1634)進士,現任右僉都禦史兼應(天)徽(州)巡撫。正當沒有人願意承擔使命時,他進奏弘光皇帝,要求北上:
臣之身,許國之身也。臣憶去年七月奉先帝察覆之命,臣就道時,臣母太宜人陳氏囑臣曰:“爾以書生受朝廷知遇,膺此特遣,當即就道,勿念我。”臣泣不敢下而行,計今一年矣。國難家憂,一時橫罹,不忠不孝之身,惟有一死。如得叩頭先帝梓宮前,以報察覆之命,臣死不恨。[6]
“以報察覆之命”,是指去年他銜崇禎皇帝之命離京辦事,至今未曾複命;這次去北京,正好可在先帝靈前彙報。他用這樣的語言,來表示內心對於職責的嚴格、嚴謹的信守。這當然是作為國使所必備的重要素質。
不過,這番話裏更需要去了解的,是他所提到的一個人——生母陳氏。左懋第的過去與未來,都和這位女性最深切地聯係在一起。中國的良好的家庭,傳統上以嚴父和慈母並稱。左懋第的父親,我們對其形象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他精神的由來似乎都集中於母親那裏。而這位母親,應該不乏慈愛的一麵,但人們提到她時,談得更多的卻是教子之嚴。陸廷掄為李清(映碧先生)所編《蘿石山房文鈔》作序,關於陳氏這樣說:“公母陳太宜人喜談忠孝,時與公相摩切。”[7]去年夏天臨別,她剛毅的表現竟使兒子“泣不敢下而行”,可以想象,多少年來陳氏是怎樣著力於堅定和剛強,來塑造左懋第的品格。這是一位胸懷大義、不讓須眉的嚴母。
她不單單給了左懋第生命、有力地指引他成長,甚至付出生命來完成對兒子最後的訓導——這便是左懋第在疏中所痛陳的“國難家憂,一時橫罹”。
去年,母子北京一別,不料竟成永訣。左懋第這趟公務,是個長差,一去大半年都未能返京。恰恰這當中,發生塌天巨變。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陳氏獨自在京,左懋第卻在千裏之外。雖然他“事母盡孝”[8],但王命在身,以嚴母曆來的教誨,他絕不敢以私廢公、擅離職守。在北京,很快發生了恥辱的一幕,滿朝文武貪生怕死,紛紛屈膝降附,其中便有左懋第的堂弟左懋泰。在那段顛來倒去的時間,左懋泰先做了李自成的降臣,之後複降於滿清。其間陳氏的行止,因為缺乏記載我們一點也不知情,但從後來情節推測,她當時顯然由侄兒照看。等到李自成一片石大敗逃往陝西,而滿清尚未占領和接管北京,陳氏要求趁著這機會把她送回萊陽老家。這是很正常的情況,很多人都在這時逃離北京;至此,我們還分毫看不出異樣的苗頭。可是,行至河北白溝,陳氏突然自殺了。王士禛在《池北偶談》中,記載了親耳從萊陽書生宋璉那裏聽得的講述:
三月京師陷。公從兄吏部郎懋泰以車載母間道東歸。而身與張尚書忻、郝侍郎晉徒步以從。至白溝河,仰天歎曰:“此張公叔夜絕吭處也。”呼懋泰前,責以不能死國:“吾婦人身受國恩,不能草間偷活。寄語吾兒,勉之,勿以我為念。”又見二公,責之曰:“公,大臣也。除一死外,無存身立命處。二公勉之。”言訖而死。蓋出都不食已數日矣。與左公之死相距僅一載。[9]
從這裏,回溯城破以來陳氏的內心世界,我們才明白她早已抱定死誌。她所以未在北京采取行動,乃至提出回萊陽老家的要求,都出於一個特殊原因:等待白溝。為什麼?因為北宋名臣張叔夜死於此處。我們一般對張叔夜的了解,多止於他曾親手招安宋江這一傳奇故事,然而他真正名垂青史的時刻,是當戰敗被俘押往金國途中,拒絕踏上金朝地麵,於宋金交界處的白溝自盡:
遂從以北。道中不食粟,唯時飲湯。既次白溝,馭者曰:“過界河矣。”叔夜乃矍然起,仰天大呼,遂不複語。明日,卒,年六十三。[10]
絕食、白溝。原來,陳氏之死完全比照了張叔夜故事。她必是思前想後,再三斟酌,才為自己擇定了這個歸宿。在白溝,她做了一係列的事:重溫張叔夜的精神;喚來侄兒左懋泰,給以正式的指責;對同行的兩位明朝高官,曉以大義;留下遺言,囑托轉告她的懋第兒;最後,從容辭世。她的白溝之死,是為先烈張目,也是羞辱懦夫——更重要的是,儆勵兒子,告誡他絕不可意誌薄弱、苟且偷生。至此,回頭看“公母陳太宜人喜談忠孝,時與公相摩切”,益知其分量,絕非豪言壯語、紙上談兵。這不是普通的女性、尋常的母親,其決絕源於曆史和道義認知,且能將認知毅然踐於行動。
陳氏自盡,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之間。而死訊不知左懋第幾時得知,複於何種情形下得知,但無論如何,定然都給了他無法言表的震撼。這不僅出於至孝之情,更在於母親本不必死而死,其中,砥礪兒子是一大動機。可以想見左懋第從中的感受,將如何迥異於尋常的喪母之痛。我們沒有太多的資料,去具體了解他的內心。除了他“不忠不孝之身,惟有一死”的表達,可以注意《南渡錄》的講述:
時懋第聞母訃音,自請解任,同總兵陳洪範招水師步卒倡義山東,以圖恢複,兼負母遺骸。[11]
乍聞噩耗,左懋第當即決心離開江南,辭掉現職,投身抗敵第一線,回山東老家組織民間抵抗。從這個行為,我們清楚讀出了他的內心。實際上,無論有無出使北京這件事,他都鐵心北去。母親之死向他發出了這樣的召喚,尚停於天津的陳氏靈柩,不僅等待安葬,更是一種悲痛的提醒,令他時時意識到母親的遺訓。在被任命為北使之前,左懋第已欲辭職北去,這是個很重要的情節;否則,隻看《明史》過簡的敘述:“懋第母陳歿於燕,懋第欲因是返柩葬,請行。”[12]人們難免以為他是出於要給母親辦喪事,順便接受出使的任命。不是的,左懋第自請使節之任,已是他第二次要求北上。他根本無法待在南方,在心理和感情上,母親獻身的北方已注定是他的歸宿。隻不過,“自請解任”的要求未獲批準,等到禦前會議決定“使北”卻難得其人,了卻心願的機會終於來了——這一次,“上許之”[13]。
三
冥冥之中,曆史總有些精巧的安排。出使北京,是正式而重大的行動,正使之選當然最好是有豐富外交經驗的專家,左懋第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的為宦生涯,從知縣做起,崇禎十二年提拔為戶科給事中,崇禎十六年遷刑科左給事中,弘光後任兵科都給事中,旋擢右僉都禦史兼應、徽巡撫。從這履曆看,可算一位財政專家,也擅長監察工作,但對外交事務確實並無閱曆。然而閱讀他的資料,我極為驚訝地發現,其平生最濃墨重彩的這一頁,其實早有伏筆。
《泛槎圖》燕子風帆
張寶是清代乾嘉間的南京人氏,他有兩個愛好,“喜作畫”、“癖山水”,《泛槎圖》便是二者的結晶。頭幾幅所繪,恰好與弘光使團北京之行路線貼合,可為我們做一形象展示。“燕子風帆”描繪啟程之初,即從南京北上,於燕子磯碼頭涉水過江。
《泛槎圖》瓜洲夜泊
如果早間自燕子磯起帆,約日落時才行到對岸,故曰“夕陽西下片帆收”。當晚在此暫歇,“一丸月上泊瓜州”,來日再行。
《泛槎圖》清江候閘
行程下一要地淮安。所候之閘,便是有名的清江大閘,至今仍存。候閘的原因,一來船隻眾多、河道繁忙,需要排隊;二是閘上閘下水位有落差,每過一船,由閘工用兩邊岸上所備“絞關”牽引,頗為費時。這兩點本圖均有表現,下方是林立之檣影,右側對岸上轉盤形裝置即“絞關”。從陳洪範敘述知,弘光使團在清江浦有逗留,或與候閘有關。
《泛槎圖》黃河晚渡
出了清江浦,便是改道期的黃河。“曉怯黃流浪湧”,似乎黃河早間風大浪急,至晚方減,故通常選擇“晚渡”。
《泛槎圖》臨清阻雨
山東臨清為北運河上一大商埠。對弘光使團來說,臨清的意義是,在這裏他們與滿清方麵有了初次接觸:“(九月)十五日晚,臨清有舊錦衣衛駱養性,(夷)用為天津督撫,遣兵來迎。”
《泛槎圖》帝城春色
北京在望,張寶詩曰:“酒簾飄出長安市,桃塢烘成鳳闕春。”左懋第眼中的北京斷然不同。他上次離開,北京還是明帝國之都和自己白發萱堂所在的地方,重新看見它時,這兩者都已失去。
陳洪綬《蘇武李陵圖》
蘇武出使匈奴,被羈十九年,“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左懋第在北京寧死不屈,被目為“當世蘇武”。
李清後來為左懋第整理編輯的《蘿石山房文鈔》,卷三收有《新漢典屬國蘇子卿墓垣記》一文。文末寫道:“丁醜春,餘記之。”[14]這個丁醜年,應為1637年,即崇禎十年。當時,他在陝西韓城當知縣。那麼,“蘇子卿”是誰?不是別人,恰是漢武帝時出使匈奴被扣、寒荒牧羊十九載而不屈的蘇武。子卿是他的字。《漢書》說他“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15]備曆艱辛,不辱使命,始元六年(前81)春,終得還國。這時武帝已經故去,昭帝特地安排蘇武帶著祭品去武帝的陵廟告慰、複命,然後任命他做“典屬國”,全麵負責與“屬國”有關的事務,實際也即漢朝的外交部長(雖然古人無“外交”的概念)。
說到蘇武墓,如今大家知道在武功縣,且列為陝西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實,直到明代還有兩處蘇武墓,武功之外,另一處在韓城,孰真孰偽當時尚無定論,左懋第便說:“或曰武功亦有墓,韓人常與之爭”[16],韓城墓據說有漢代碑石為證。這筆官司,我們可不理會。關鍵是,韓城作為蘇武可能的葬地與左懋第其人之間,完全應了“無巧不成書”那句話。韓城,是左懋第仕途的起點;而他一生的終點,便是出使北京、不屈而死,以“當世蘇武”垂世。這看上去僅為巧合,實則不然,讀《新漢典屬國蘇子卿墓垣記》,我們敢於斷言,韓城五年,左懋第從其該地最重要曆史遺產蘇武墓那裏,受到了深刻影響,埋下了日後執節不屈的思想種子。他這樣描繪氤氳於韓城、濃得化不開的“蘇武氛圍”:
子卿墓在韓城西北五裏姚莊村梁山之麓,因有墓,名“蘇山”焉,邑有常祀。餘為令,具羊豖拜其墓。麓多柏枝,鹹南向。[17]
他深受感染,對韓城人堅持與武功人“爭”蘇武葬地,很以為然,說:“噫!君子之忠,草木□格,爭為之微,而謂人心能棄之歟?”[18]當韓城士民提出,墓地旁蘇祠垣頹宜修,左懋第即表支持,認為是極有意義的事,“一土一石,而皆有以觸人心之忠”[19]。一年後修葺完畢,特地寫下此文。文中,盛讚武帝時代有很多“光華奇銳瑰異”的人物,文如司馬相如,武如衛青、霍去病,但是,他們若跟蘇武相比,都“不能與並論”[20]—評價奇高,我們從一般角度看,簡直有些過譽;不過,把這作為個人抱負看就另當別論,事實上,我正是讀了這篇文章,方覺著覓到了左懋第使北一切表現的精神根源。
四
七月初五,明朝使團正式組成,左懋第為正,左都督陳洪範、太仆少卿馬紹愉副之。攜去銀十萬兩、金一千兩、緞絹十萬疋,作為對滿清的酬謝。除了談判,另有幾件必辦之事:祭告祖陵、奠安崇禎帝後、尋訪太子下落、晉封吳三桂為薊國公並頒賞賜。行前,左懋第辭闕,對朱由崧臨別進言:“臣所望者恢複,而近日朝政似少恢複之氣。望陛下時時以天下為心,以先帝之仇、北京之恥為心”,“念河北、山東之赤子”。他特別強調“勿以臣此行為必成;即成矣,勿以此成為可恃”[21]。對於和談前景,不甚樂觀;而且認為,即便有所成,也並不可恃,朝廷還是要立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事實證明,他的估計是清醒的。
挈輜既多,使團規模自然不小。不過,《明史》所謂“以兵三千人護行”[22],恐怕有些誇張。據陳洪範講,所有行儀先用船運過江,原安排到了對岸將由瓜洲、儀真鎮軍撥與人馬馱護,實際上沒人管,“箱鞘繁重,苦不能前”;挨到清江浦(淮安),欲從集市上買馬以充運力,亦不足;遂分兩路,大宗緞絹不走陸路,改經運河水運,由劉澤清和淮撫田仰“各發兵二百餘名護送”。[23]總之,情形頗狼狽。過了黃河,因戰亂重創,許多地方為真空狀態,“自渡河來,村落凋殘,巷無居人,將士裹糧露宿。”不時遭遇強梁,如“廿五日,至馬開屯……時值土寇劫屯,聞本鎮至,半夜遁去”,“九月一日……遇土寇十人劫馱打仗,隨行將士追殺數十人,寇退,箱鞘無急”。偶爾遇到完好的城池,都由滿清派了官員把守,不能入內:“初五日至濟寧州,(虜)官不許近城棲宿,放炮呐喊,有欲出打仗狀”。他們不單拒絕使團為和談而來的解釋,還加以嘲笑、奚落:“至汶上[24]縣,(夷)官總河楊方興統兵相遇,本鎮告以通好之意,彼嫚言:‘謀國要看大勢,我國兵強,如要和好,須多漕糧來,我們好說話’”。[25]這不奇怪,使團北京之行,實際是不告而來,當時條件所限,等不及溝通停當再動身,所以使團隻好在一路敵意中艱難前行。
以我所見,使團向滿清方麵致以來意,最早為八月初一陳洪範、馬紹愉分別寫給吳三桂的信。兩信原件,今存中國國家博物館。這時,使團應該已經在淮安,因為陳、馬信中各有“見在渡淮”[26]、“已放舟至河”[27]之語(當時尚處黃河奪淮期,故“淮”、“河”所指,實則一也)。陳洪範這樣解釋他們的使命:
朝議僉謂洪範與老親台托誼葭莩,特命同少司馬左懋第,冏卿(《尚書》周穆王命伯冏為太仆正,後因以稱太仆寺卿為同卿)馬紹愉齎捧書幣,奉酬清朝,崇封老親台薊國,誥敕褒勵懋勳。奉命馳驅,見在渡淮,先此附聞。諸祈老親台鼎力主持,善達此意,兩國同好,同心滅賊,保全萬姓,徼福無窮矣。[28]
馬紹愉則說:
今上特遣大臣仝不肖持禮物,饋謝清國幼主暨攝政王,仍祭告上天,訂盟和好互市,將前年之局結了,便是叔侄之君,兩家一家,同心殺滅逆賊,共享太平,以成上天好生之德。此出自廟堂乾斷,不似前年搖惑於人言者,想兩國不違先人之誌也。[29]
“前年之局”,指崇禎十五年,陳新甲奉崇禎皇帝密諭與清議和。當時,馬紹愉以兵部職方郎擔任特使。由兩位副使出麵給吳三桂寫信,以私人渠道通其款曲,對此我們今人不免納悶。但古時既無現代邦交的意識,更無可循可守的慣例,加上中國確有情勝於理的思想誤區,相信籠絡、恩惠或其他背後交易,效果好於開誠布公。事實證明,這著適得其反。《使臣碧血》說,吳三桂接信後,根本不敢拆看:“三桂不發書緘冊,封奏攝政王覽之。冊內有‘永鎮燕京,東通建州’語,王怒。”[30]吳三桂原封不動上交多爾袞的,除陳、馬兩人的信,還有“冊”,也就是明朝晉封吳三桂為薊國公的敕書,裏麵出現了嚴重的觸忌語,令多爾袞大怒——出於曆史原因,“東通建州”四個字既意味著明朝心目中的政治地理格局毫無改變,同時,繼續視滿清為“酋虜”。
吳三桂上交書冊、多爾袞在北京動怒,使團自然無從得知。一千多公裏的路上,使團對於滿清方麵態度究竟如何,大部分時間都蒙在鼓裏。他們實際體驗到的,是頗為矛盾的對待,時而有好消息,時而相反。“(九月)十五日晚,臨清有舊錦衣衛駱養性,(夷)用為天津督撫,遣兵來迎。”[31]但三天後到德州,卻聽說“(夷)官巡撫山東方大猷告示,(雲:)‘奉攝政王令旨:陳洪範經過地方,有司不必敬他,著自備盤費。陳洪範,左懋第,馬紹愉止許百人進京朝見,其餘俱留置靜海。’”[32]駱養性在明朝任錦衣衛左都督,降清後為天津地方長官。先前陳洪範寫給吳三桂的信,有“希先遣一旅,導行利往”[33]一語。現在,駱養性果然從天津專派一隊人馬來迎接,與前信正好相吻,似乎說明溝通順利,滿清持歡迎態度。可是,方大猷告示卻隻有敵意,十分粗暴,連基本禮遇也不講,“味其語意,目中已無使命”[34]。
同樣是滿清地方大員,態度如此相左,究竟怎麼回事?不久證實,駱養性“遣兵來迎”是個人行為,德州布告才反映滿清當局的真實態度。九月二十六日,使團將至天津,駱養性親至靜海迎接。這時,他帶來的已是北京“止許百人進京”亦即與德州布告一致的旨意。陳洪範說:“養性雖奉(夷)旨,語言之際,似尚不忘故國。”看來,駱養性“不忘故國”的情緒,確實頗為濃厚,以致繼先前擅自派兵到臨清迎接明朝使團後,在清廷已表明了對使團的惡感情況下,仍然到靜海給使團以隆重的遠迎。隻是他的個人情懷,傳遞了錯誤的信息,令使團一度以為在北方可能受到友好的對待。他本人也為此付出代價;靜海相迎這件事,被密探“偵知以報,(夷)攝政王怒疑養性,削職逮問”。[35]核《東華錄》,十月初十,“天津總督駱養性違旨擅迎南來左懋第、陳洪範等,部議應革職為民。得旨:養性有迎降功,革總督任,仍留太子太保、左都督銜。”[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