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哲動員年年受水淹威脅的企業集資,加上市政府拿出的十五萬元,共計花了五十萬元築起一條寬闊的、可以行駛汽車的堤壩。長長的壩上鋪的一塊塊磚,好像長長的稿紙上的一個個格子。格不裏沒有一個字。這就恰似西安乾陵武則天墓前的無字碑。她的事業用不著刻成碑文,後人也自有公論。市裏支付了大人少於每年扔進水裏的錢——才十艽萬元,就築起了這個無字壩。
其實,聚資辦事早已冇之。日本從1955年到1970年,經濟增長的百分之四十是依靠民間企業的聚資。安慶的振風塔內存一塊石碑,麵刻著光緒二十四年補修迎江寺的集資名單——從九江總鎮提督捐銀七百兩到捐銀洋一元、二元的。現在的安慶市叫中的圖書館是原懷寧縣府學宮,這是陳獨秀考取秀才的地方,也有一塊刻著集資捐款名單的石碑。隻是因為後人對商品經濟的忽略,造成商品和貨幣的流通渠道的堵塞,把前人搞活經濟的手段都丟棄了。從光緒二十四年聚資補修振風塔至今,事隔八九十年,集資聯合辦企事業,又成為新生事物出現了。
安慶今年要拆遷四千到六千戶。政府自然不可能拿出那麼多錢一下蓋起那麼多新房。安慶的法寶就是集資聯合。當然,滿可以按製度辦事,有多少錢拆多少房。但是,何其哲對我說:老姓真可憐!是的,如果一個共產黨人看著老百姓幾十年如一日地住在那些危險的破房子裏而無動於衷,那麼黨性何在?良心何在?我從振風塔的塔頂上望下去,隻見安慶城裏一片黑壓壓的瓦頂。這種瓦頂已經不知是什麼年代的文物了。
我請何其哲帶我上街走走,看看那些拆遷的街道。我們隨意地拐進一個尋常百姓家。這家東西都搬走了,隻有一個老者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這些低凹的、大約十平米一間的破房,地上牆上都很潮,隻有一個釘著破板條、糊著塑料布的小窗口?我一走進去就覺得好像走進了一隻塑料袋似的,真憋氣。我想起何其哲說的,拆遷前,許多四口之家就住一間七平米的破屋。搬到新居,四口之家總要給四十二平米。眼前這位老者活了六七十歲,終從這個隻可以叫做棚子的房中搬走,住上真正的房子了。我衷心祝福他。
這間屋冬暖夏涼。這位老者對我說,就是現在路麵升高了,雨水往屋裏流。這才潮濕。房子是很好的。
我一時竟聽不明白他的話了。他是什麼意思?他是舍不得離開這房子(柵子)?當然,對於刃慣了的一切難免有依戀之情。但是,這破落,這氣悶,難道也那麼叫人依戀嗎?
聽說不少人搬離破房子時要哭一場。可怕的生活慣性啊!我鑽出這個塑料袋,看見一座座舊房上坐著拆房的人。我便產生一種戰後複蘇的感覺。那麼多、那麼深的地基都挖開了,隻要有決心,再頑固的慣性終究也能挖掉。舊房不拆,遲早要倒塌。國家要是不改革,也早晚站不住。盡管有人搬進新房後,一邊享受著新房帶來的一切好處,一邊老是要念叨老房的這好那好;盡管有人會哭,會想不開,會覺得改革是革掉了我們賴以生存的根基。
何其哲總是自己給自己出題目做文章。我和何其哲在街上走的時候,老是有各種人和他打招呼。有的是拎菜籃去買菜的,有的是從自行車上跳下的,有的在店堂裏打招呼,有的從家門口跑出來。還有人告訴我,說他經常看到何其哲清晨五點鍾,就在街上走著看哪兒應該拆遷,哪兒應該蓋新樓。可何其哲是個病人,每天上午都得去醫院治療!
我走過那拓寬的馬路,看見那生意興隆的步行街?又走進長江邊上的迎江寺。寺門正口匾上是佛光普照四個字。左右是風、調、雨、順四尊佛像。自古百姓仰仗佛光普照。現在的百姓希望領導能給創造一個良好的改革環境、改革氛圍。我看著何其哲,戴的是幾元錢的電子表,穿的是幾元錢的涼鞋,高高的額頭,黑色寬邊眼鏡,敦厚而堂正。嗯?他的背有點駝了,才五十多歲背就開始駝了!又有一個人從自行車上跳下,走過來和他說話。革命戰爭時期人民要找黨,要黨帶著他們開辟根據地。現在人民要找黨,要找真正的共產黨人,帶著他們刨除壓在精神上的慣性、惰性,開拓改革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