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海棠雨,愁萬縷(2 / 3)

穆峻潭徹底清醒,已是夜裏十二點,淅淅瀝瀝的雨聲裏夾帶著風聲。錦笙趴在床邊睡著了,穆峻潭怔怔地看她許久才徹底清醒,有一股欣喜由心裏開了花,他卻講不出喜的所以然。

他趴到她腦袋前才看見她臉上傷痕,止血藥粉斑斑駁駁散在她整個臉頰上。他緩緩起身下床,把她抱到床上,雖然她很輕,但是他怕弄醒她,小心翼翼地很費了一番力氣。大概是打擾到她夢境,她腳上踢了踢,怒聲說:“小狼,你外公我……”餘下的,穆峻潭沒聽明白,卻也啞然失笑,她連在夢裏都要和日本商人鬥來鬥去。知道林家的事情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從沒有期望過會在金陵見到她,午夜醒來看見她,他益發不相信她心裏當真一點都沒有他。

穆峻潭凝看著錦笙,大概是睡姿舒服了,她唇角微微上揚,像是轉頭就做了一個美夢。她臉頰白皙通透,仿若上好的羊脂玉,因為如此,那纖細的傷痕益發刺目。他終究沒能忍住,在她傷痕周圍吻了吻,方才應著輕微敲門聲走向門口。

戰事初定,大局卻未安,發出去、接收到的各種密電皆要給穆峻潭過目,戴希閔手上捏著幾份急電在廊下踱步,雨聲遮掩了他的腳步,卻澆不滅他心裏的急火。

穆峻潭走出來,直接跟他去了電報室。待電文發往燕平後,戴希閔說:“他們肯定還要開會討論各種利弊,不會那麼快給咱們回複的,你先去休息吧。”穆峻潭略一頓,點頭的同時慢慢站了起來,送參茶進來的衛兵也隨著他朝臨時辦公室走去。

行了一半,戴希閔忽然疾步追上,穆峻潭還以為燕平內閣回複得如此之快,倒有些怔住了,戴希閔笑道:“我隻是突然想起來一件有關林家的事要告訴你。”

值得戴希閔記掛於心的事向來不是小事,穆峻潭脫口急問:“什麼事?”戴希閔把他往旁邊空閑的辦公室裏請了請,待關上門之後才說:“方小姐不是跟你說過帥府後花園的客舍住了一位貴客嗎?是燕平林家的老太爺。”穆峻潭把端起的參茶又放回茶幾上,問:“林老太爺?他那麼大年紀又剛病了一場,怎麼秘密到帥府去了?”

穆峻潭坐在沙發榻上,戴希閔自覺地離他遠了幾步,說:“上次你問我憑空捏造出的軍火是如何讓唐義哲相信的……”他抬起眼皮與穆峻潭微眯的眸光交集兩秒,旋即笑道:“林家給朝鮮商人準備的糧食要運出滬海港口的那晚,有一艘從美國開來的貨輪將要到達滬海碼頭。距離碼頭三十裏處,王陶楊帶人截了朝鮮商人的貨物,蓋上了美國商船的貨物標誌,把那批貨運到了商團的倉庫裏,跟少量的軍火混在一處。你先別著急發火,聽我說完。那根本不全是糧食,貨箱上下有隔層,上麵是糧食,下麵是絲綢。聽王陶楊說,約莫有八九萬匹的東洋絲綢。林五少也騙了你,看來,你們倆是誰都不信任誰。”

穆峻潭冷笑:“你到現在才告訴我,是怕我告訴她,她一旦動那批貨就會壞了你的計劃,是嗎?”戴希閔笑道:“我是為你著想,眼下塵埃落定,你也不必左右為難,不是挺好的?你不用發愁沒法跟她交代,她那批貨是林老太爺親自到帥府請托大帥秘密截下的。”穆峻潭問:“林老太爺為何如此做?”戴希閔道:“情理之中,林家‘父子倆’把上上下下都打點疏通得一絲不漏,就是不敢給人知道他們在走私。除卻瞞著日本人,應也是林家的家風和做生意的規矩不允許吧。我不清楚他們的家規,不過,南地絲綢商人也多有真心敬重林老太爺的,你可知為何?”

穆峻潭搖頭,戴希閔忽操起老成的口吻說:“還沒有你的時候,秀林牌的柞絲、柞絲綢就在國際絲綢市場上小有名氣了。歐美的貴族、有錢人能有多少,還是中層低層的人多,別的國家我不知道,我拖著長辮子在美國念書時,林家的柞絲綢雖然比上等桑絲綢價格低,但質量很好,銷量也很好,地位僅次於上等桑絲綢麵料。很多不太富裕的美國學生,一邊罵著我們這些中國留學生,說我們什麼都不如他們,一邊私下裏攢錢要買上一件秀林牌柞絲綢製成的襯衣去參加舞會。”穆峻潭聽戴希閔摻和著講他自己的往事,麵上露出不耐煩,卻因有關林家,也沒有開口打斷。

戴希閔察覺到了,心中笑他一笑,停止回憶美國往事:“許多西洋人還真的就認秀林牌,那時候很多人勸林老太爺再把秀林牌桑絲綢做起,也一並出口,但林老太爺並不那樣做。自己綢緞莊賣的絲綢倒是柞蠶、桑蠶都有,出口的貨物一直講究著個‘北柞蠶,南桑蠶’的規矩。林家到現在的出口還是以柞絲、柞絲綢為主,偶爾會幫客戶捎帶一些桑絲綢,卻從不遮掩別人的字牌。所以,南地這些以桑蠶為主的絲綢商人雖然心裏不滿林家在北地的種種行徑,卻也不好和林家發生正麵衝突。若非盧兆祥幫著日本人給林家施壓,南北依舊遵著‘北柞蠶、南桑蠶’的規矩,也能相安無事地發展下去。經由日本人這樣一鬧,怕是絲綢業以後也有得亂呢。”

穆峻潭冷冷看向他:“所以呢?你說了這麼多,我該怎麼跟錦笙解釋?”戴希閔笑道:“我又不了解絲綢業的詳情,猜不準林五少走私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且有林肇聰參與其中,應該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我這不是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你好忖度如何開口嘛。實在不行,就把林老太爺搬出來,小鬼再難纏,也有閻王爺管著呢。說到底,這是林家內部的事,與你並無多少相關。”

穆峻潭厲色看戴希閔一眼,猛地把參茶全倒在口裏,閉目咀嚼著,每咀嚼一下,太陽穴也跟著突跳,跳到腦袋欲炸裂。

戰事雖然暫時結束,然而安係將領尚有人心浮動者,北邊內閣也需要給出圓滿的說法,對外更要給各界民眾一個合理交代。先前這些公務都是穆炯明處理,現在穆炯明有意全然退出軍政界,許多電文公函就都轉到了穆峻潭這裏。

他雖然想守著錦笙,卻恐吵了她睡覺,在隔壁小會客室忙到清早,方來到臨時臥房。然而又有幾封急電,他放輕腳步出去了兩次,錦笙倒是一直呼呼大睡,全然無知無覺。

錦笙自從離開柳蘇城,因為緊張酒會又擔憂穆峻潭,一直沒睡過安穩覺,這一覺睡下去,先是不舒服,待肢體都舒展後,益發不願醒。她睡到半晌午,睡了個透徹,睡意方漸淺,耳中聽得窗牖外鳥鳴聲,又察覺到有人輕腳走來坐上床鋪。她猛地睜眼,看見穆峻潭正要往床上躺,驚得一滾滾下了床。

穆峻潭臉色蒼白,凸顯了雙眼裏少量的血絲,他神情疲倦,好笑地看著她:“你平日裏睡覺也都是滾上床再滾下去嗎?”錦笙站起,不太相信地看著他:“我自己上去的?”穆峻潭躺下時牽動了背上傷口,皺眉輕聲說:“不然呢,你那麼重,我現在可抱不動你。”錦笙雖不相信,但見他那樣痛苦難受,也對自己做不了什麼,於是就不再計較這件事。

穆峻潭一早把賀慕杭趕走,又讓葉執信順便接了赤芍過來,要待明日火車通行以後,讓錦笙坐火車回去,不想她與賀慕杭再有牽扯。若賀慕杭知道林五少是個女子倒也無妨,但又不能讓賀慕杭知道。賀慕杭一口林弟弟,一口笙笙,相處久了,難保不會對錦笙動歪心思。

衛兵依照吩咐清理了唐義哲八姨太的院子,赤芍又帶來了錦笙的換洗衣物,錦笙就在八姨太院子裏洗了個澡。

穆軍不敢用唐義哲府上的廚子,飯菜都是隨軍廚子所做,隻為個管熟管飽。錦笙不想吃衛兵送來的飯菜,於是帶著赤芍上了街,預備找個館子吃一頓大菜,再去街市逛一逛,買些金陵城本地的玩意兒,帶回去給小侄子小侄女玩。

滬海的事情有父親管著,穆峻潭也性命無憂,錦笙身心皆輕鬆,又因為第一次來金陵城,不知不覺玩到了日落西山。金陵河一帶的繁盛夜景比之柳蘇城更甚,內城河一帶畫舫擠擠,錦笙許久沒有聽過姑娘唱曲兒,本要去遊花河,但隨行的葉執信拚命攔著不讓。

戴希閔恐葉執信在滬海給人認出來壞事,以穆峻潭的名義把他傳了回來。昨日上午見到葉執信,穆峻潭大怒,要以軍法處置他,戴希閔連忙給他派了個任務讓他躲出去,直到今早才忙完回來,他又身累心樂地趕去接赤芍。穆峻潭因為見到錦笙,氣早就消了,依舊讓他隨護著錦笙。

因上次去滬海之前,少帥特意交代過要防著那些花蝴蝶似的女人勾引林小姐,葉執信犯了軍法在先,這一次如何敢再惹怒少帥。

錦笙意興闌珊地回到督軍府,府內陸續到達了一些軍官將領,衛兵正在給他們安排臨時休息室,辦公院裏的戒備無形之中又森嚴了許多。許多衛兵雖不知曉錦笙和少帥是什麼關係,因見少帥和一眾近侍長官都特別禮遇她,故而也待她十分客氣有禮,她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前參謀長辦公室。

門正半敞著過風,錦笙到門口時,聽見戴希閔說:“這一次的東風一多半都是林小姐送給你的,若不是她那批貨,盧兆祥也不會如此忌憚唐義哲。”穆峻潭沒有接話,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戴希閔說的是哪一批貨,下一秒腦中轟然,嘴裏含的一顆糖球突然由喉嚨滑入,碩大的一顆糖球,哽得她喘不過氣來。

錦笙捶了幾下胸膛,饒是有糖球阻擋,也擋不住那怒氣和恐懼由心室上躥,她猛然推門走進,躺在床上的穆峻潭和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戴希閔看見她,都不由怔了一下。戴希閔素來鎮定,待她走近,站起如常微笑,客氣有禮地問道:“金陵各商鋪差不多都已複業,林小姐玩得可開心?”錦笙冷冷地看向他:“戴參謀長,在下是林家五少爺,不是林小姐!請問戴參謀長方才所言貨物是哪一批貨物?從何處運出,又運往何處?”

戴希閔在錦笙眸光裏看見一種寒冰似的冷厲,直覺此事不容易罷休,於是微微笑道:“這是林小姐和少帥之間的事,戴某就不參與了,少帥會跟林小姐解釋清楚的。”穆峻潭微有震怒地看戴希閔:“老戴,你方才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你會……”戴希閔笑著打斷他:“我還要去安排會議,少帥若沒有其他吩咐,我就不打擾你和林小姐了。”他微笑著行了禮,走出房間,還好心地給他們把門關好。

錦笙回來時,已是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此刻到了掌燈時分,方才戴希閔進來時穆峻潭在休息,他隻開了門口一盞壁燈。昏暗的光線裏,穆峻潭雖坐起,也看不太清錦笙的神情,她厲色叱問他:“發往哪裏的貨?”

穆峻潭半撩起眼皮望了望她,說:“你指天發誓跟我說是朝鮮商人的糧食,可是暗中夾帶了好幾萬匹的絲綢。就是那批貨,你爺爺找了我父親,秘密地給你攔截下來,放到了滬海的商團倉庫裏,我也是昨日才知道的。而且,你爺爺在你到滬海之前就已經在滬海了。”

錦笙心中雖猜想到了,卻抱有微弱希望不是那批貨。現在她得到準確答複,頓時怒氣衝頭,有些站立不住,想要掄起近旁椅子對穆峻潭揮下去,強拚著最後力氣揚起椅子,渾身徹底一酸軟,椅子由腦袋後掉落。穆峻潭順勢把她往懷裏一拉,她也沒有了力氣反抗,凝看著穆峻潭,聲音帶著哭腔,話語顫抖到不成樣子:“你……你真的確定嗎?是我爺爺截……截了我的貨?他老人家早就在滬海?”

穆峻潭點了點頭,這時候近在咫尺,他方看清錦笙臉色刷白,仿若一瞬間被抽走了渾身血液,身子亦顫顫巍巍的,雙手冰涼,額頭汗珠由細密到大顆。她雙眼無神地和他對看,嘴巴張合著,他卻聽不到她說了什麼,湊近才知,她並未發出聲音。她雙眸黯淡到一片死灰,身子亦軟綿綿地倒在了他懷中。

錦笙隻覺天旋地轉起來,直轉得她耳鳴目眩,強撐著眼眸微睜了幾下,所見皆是白光環繞,她在一片白光裏似清醒似昏厥。她知道穆峻潭把她扶到床上,她不想躺下,仿佛一旦躺下就再也無法起來。可是有千絲萬縷的蠶絲纏繞到她身上,她渾身被束縛,想起了一水間金蠶室裏的蠶寶寶,那樣柔軟由人擺弄的身體,她覺得自己也無比軟弱,沒有勇氣去麵對爺爺。

吊燈折射在她模糊的眸光裏,像是上等白蠶絲,鋪天蓋地襲來,包裹住她。她驚惶不安,昏昏沉沉,待徹底緩過精氣神,已是夜裏十點鍾。

陪護在一旁的赤芍見她醒了,連忙伺候茶水,她喝了兩盞涼茶,眩暈迷蒙才漸次散去。隨後,守在門外的葉執信進來告知她說,少帥在對過的會議室裏開會,她有需要吩咐自己即可。

錦笙大驚初醒又很生穆峻潭的氣,並不理會葉執信,葉執信對赤芍尷尬地笑了笑,關門依舊守在外麵。

錦笙心情煩躁,背了手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子,心裏罵了穆峻潭一會子,又覺罵他也是無可挽回。她找了穆峻潭,爺爺這塊老辣薑找了大帥,兩塊老薑一起對付他們這兩塊嫩薑,其實也怪不得穆峻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