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館內,主人所住的洋樓是三層半,一樓沒有客房,林老太爺不便登高爬下,就把小會客室收拾一番作了臨時臥房。
林老太爺不想錦笙受林肇聰的影響,遂把錦笙拎到小會客室單獨教訓審問。
小會客室和大會客廳之間尚有一段距離,且隔著樓梯,吳鬆坐在大會客廳親手清洗修剪著兩盆薄荷和一盆茉莉花,欲放在林老太爺的臨時臥房內,既為添些香味,又為驅蚊蟲。林肇聰立於吳鬆所坐的沙發榻背後,擺弄著煙鬥。
這幢花園洋樓主家鮮少住,故而下人並不多,大會客廳更是一個下人也沒有,但吳鬆和林肇聰低語慣了,交談聲依舊僅二人可聞。
吳鬆道:“大爺不必擔心,我瞧著老太爺方才是做戲給戴參謀長看的。他無奈之下找了帥府,卻也不想帥府的人在背後非議林家大房。老太爺也是想保全大爺的臉麵呢。五少年紀小,犯下大錯,別人頂多說他年少輕狂無知。唯有保全大爺的顏麵,才是保全了大房。”
林肇聰隔著樓梯望一眼,也看不見小會客室,自嘲道:“我原做了被父親發現端倪的準備,卻不曾料想到父親竟找穆炯明悄無聲息地攔截下這批貨。我跟我兒子明裏暗裏地忙了這般久,倒給他穆家父子做了嫁衣。這下子好了!父親他老人家心裏明鏡似的,又把錦笙單獨拎進去,要不了兩句,錦笙就得點頭承認,錦笙孝順,不會牽連我,自然要稱是他一人所為。我認與不認,父親他老人家心裏都得記大房一個錯。”吳鬆道:“所以,大爺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拿到二少和日本人生意往來的證據,才能給五少扳回一局。老太爺心裏清楚,大房走私並非為賺錢,而是在對付日資工廠上急於求成了。二少的所作所為,才是犯了林家大忌。”
待見了麵有機會交談時,二人方知,吳鬆在泰濰給林肇聰發的兩份電報,林肇聰一份都未收到,顯然是林清菽搞了鬼。京陵帥府守衛森嚴,林老太爺自住進去,終日在客舍院子裏,連院門都不出。當吳鬆得知貨物已被穆大帥派人攔截下,一時猜不透,到底是大爺沒得到信,還是另有打算,隻苦於沒法子與大房的人聯係。
要從泰濰動身前往京陵時,吳鬆才從林老太爺那裏知道是為著大房走私一事。他那時才覺察到,老太爺已有些疑心自己與大房的關係,故而輕易不敢有所舉動。待到了滬海,木早已成舟,吳鬆更覺若在這時候因傳遞消息暴露自己與大房的關係,實在沒必要。
他在泰濰發現林清菽私下裏和日本人有生意往來,隻林老太爺被林清菽蒙混過去了,又急著趕往京陵,他無法再查探下去。一和林肇聰見麵,就把此事告訴了林肇聰。
林肇聰沉思著吸了兩口煙鬥,冷笑道:“清菽這孩子,一次兩次多次的不老實,就不能怪我這個做大伯的抓他小辮子了。林家現在正逢內憂外患,內憂須得慢治,外患才是當務之急。”
吳鬆道:“唯其如此,隻要和日本商會這場比賽五少贏得漂亮,大房走私這筆賬也就勾銷了。老太爺偏疼五少那是明眼人都看得見的,且還曾歎說,他這些孫兒裏,大猴兒癡心教育救國;二猴兒雖管理絲綢生意是一把好手,但隻有錢心;三猴兒更是管理也管理不好,隻有頑心;八猴兒、九猴兒看著也是對絲綢沒半分情感。唯有五猴兒,是真心愛絲綢,對絲綢有情,也能管理得好絲綢家業。”
林肇聰點頭道:“看來,父親心裏是滿意錦笙的。”吳鬆道:“五少本就是長房嫡孫,隻是年紀小,掌管家業比二少、三少晚了幾年。大爺教得好,五少又聰穎持重,他在廠子裏和綢緞莊的種種作為,老太爺也是看在眼裏的。隻要二少犯了林家大忌,他還有什麼資格能跟五少相提並論。”
是啊,林家孫輩雖多,有誰能和他林肇聰的兒子相提並論。假如他有一個真兒子,吳鬆所言,實在中聽。林肇聰心有不甘,靠在靠背上,握緊了煙鬥,燙感直灼到他心裏去。
他耗費心血培養了十二年,就是想讓錦笙光耀他林肇聰的門楣。但他不敢再賭下去,錦笙是一顆炸彈,會把整個大房都炸成廢墟。他內心欲望翻湧,狂亂到快要握斷象牙煙鬥,又連忙止住亂想,對吳鬆道:“我還得回總商會,這邊若情況有變,立即通知我。待五少爺出來了,讓他也趕快去總商會。”吳鬆點頭瞬間,林肇聰已疾步走了出去。
吳鬆捧著一盆清洗好葉子的薄荷輕腳走向小會客室,貼上門,勉強可聽見錦笙正悲痛地問:“爺爺,您為何要如此做呢?您當初知道了,直接教訓五孫兒一通不就成了,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林老太爺冷笑:“直接教訓你?我跟你講的道理規矩還少嗎?你何曾記在心裏過?你背後可有一位好師傅教著呢,學堂也不讓你進。我讓你多看聖賢之書,你卻隻聽他的話,僅通讀了《孫子兵法》。先人之書,你能懂得其中真意倒也是好的,偏偏學個一知半解,隻懂得個‘計無常形,以詭詐為道’。我但凡抓不住你們的現行,你隻會伶牙俐齒地推脫幹淨,說你沒有此意,然後再想其他法子。非要傷你筋動你骨,你才能長記性。我要讓你以後想做壞事的時候,都得想起砸手裏的這批東洋絲綢!”
錦笙聲帶哭腔:“爺爺,您這是直接把我挫骨揚灰了。日本人這批現貨是機器貨,按咱們的算法,一匹東洋絲綢可有七丈多呢。您這一截,可是截掉了我兩百多萬大洋。我該拿那批貨怎麼辦啊?”林老太爺道:“這謊話啊,兜兜轉轉早晚能遇見實話。你方才一力承擔下來,說此事與你父親無關,憑你那枚小印章,你能從你四爺爺家的銀行裏取出兩百萬?”
錦笙猛地看向爺爺,爺爺是背窗坐於羅漢床上的,半光半影間,爺爺細長眼眸微眯,因眼窩深陷,神情益發顯得高深莫測。錦笙咧嘴一笑,又立即嚴肅道:“爺爺,如今,各港口都烏煙瘴氣的。洋人往咱們中國走私了那麼多東西,還走私鴉片、軍火。若說走私是損害國家體麵的下三爛招數,那也是他們先下三爛的。有能力走私的,不都是他們自己國家的富有者嗎?他們都不怕損國家顏麵,就您老古董老頑固,背地裏害自己的親孫子……”
錦笙的胳膊被林老太爺拿虎頭拐杖打了一棒,揉著疼也要把話說完,不想氣鼓鼓地憋在心裏:“爺爺,您不是說過,從您年輕的時候起,日本就不斷地派官方和民間的視察團到咱們中國考察絲綢業。那時候日本就已經在覬覦中國的絲綢業,您又不是不知那些日資工廠是如何苛待中國工人的。您瞧瞧日本商會那小狼崽子都囂張成什麼樣子了,我這也是被他們逼的。我隻是走私絲綢,又不是走私鴉片,走私軍火。我承認我走私,但我不覺得我做錯了。我這是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是計謀。”
林老太爺虎頭拐杖上的虎口直戳到錦笙完好的臉頰上,怒斥道:“我就知道,我就算抓你個現行,你這張小嘴巴也能顛倒是非黑白。給你一部書,你字都認不全,伶牙俐齒卻誰也比不過你。你給我記住,人活在世,沒有那麼多被逼無奈,被逼無奈不是你破壞規矩、做壞事的理由。勿以惡小而為之!走私本就是錯的,不論你走私絲綢,還是走私鴉片、走私軍火,你今兒就是走私一包繡花針,那也是走私!那也是做錯了!這是現在世道亂,帥府管不了江北,內閣管不了南地,咱們的海關又有洋人摻和著,私下裏還不知有多少人鑽空子走私貨物,隻覺把各方麵打點好了即可。彼此沆瀣一氣,互相牟利!但若有一日,南北局勢穩定,你走私就和殺人越貨一樣,是犯罪犯法的!你連經商最基本的準則都拋卻不顧,還敢說你沒錯!”
林老太爺這一氣把連日來上火淤積在內的火氣化為咳嗽頂了出來,強忍訓斥完錦笙,猛地咳了幾聲,不由得雙顴紅赤,氣息不勻,身體也極大不支。錦笙連忙輕拍著林老太爺的背幫他順氣,而後扶著他靠住軟枕,才遞了茶水給他。
錦笙跪坐在羅漢床旁低聲道:“爺爺,您別生氣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我是林家子孫,要守好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的招牌,若行差踏錯一步極可能會毀掉幾代先人的心血。身處絲綢業,我更要負起傳承絲綢的責任,保護好老祖宗留下的這項繅絲織綢的技藝。爺爺,我隻是太著急了,想走捷徑。其實,我也有私心呢,想著若逼得幾家日本人的工廠破產,我再開辦機器絲織廠的時候,就少一些競爭,咱們的機器絲織廠就能更快地發展起來。”
林老太爺麵露疲倦,再無方才的氣勢,聲音也低弱下去:“錦笙,記住,有些捷徑能走,有些捷徑走不得。不管你有沒有心懷不軌,一旦走了某些捷徑,沾上汙點,日後就會需要走更多的彎路來洗刷自己。”
錦笙點點頭,林老太爺又說:“好孫兒,爺爺希望你以後能踏踏實實做事,堂堂正正做人,而不是靠這些詭詐手段。經商自然是利字當頭,就像你景伯,若他的工廠沒有利潤,他開它作甚,又拿什麼去捐資助學呢?雖說是為了利,你也要掂量清楚,你的利是如何得來的,又將用到何處。且要謹記知禮守德,小財靠勤,大財靠德,德不厚,無以載物。經商要有道,但道絕不能棄義。”
錦笙乖順地說:“五孫兒謹記爺爺教誨!”她見爺爺氣怒減了些,才敢衝爺爺討喜一笑,臉頰浮起梨花般的酒窩,蕩漾了零星日光。
林老太爺微眯起眼睛看她,對於這個孩子,他心裏也十分的喜歡,精靈古怪,很能惹人疼愛。以前他隻覺有聰兒教著,自己不必太過費心,不承想,一闖禍就闖出這麼大的禍事來。他這時候有心要親自教,卻深感力不從心,隻餘了囉唆,唯願她能多聽進去幾句。
“咱們中國是絲綢的發源地,日本、法國、意大利這些國家把咱們這門技藝學了去,轉回頭,別人能造出機器繅絲車、手拉機、電力織機,咱們還不該好好反省嗎?我這一輩兒的人大多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即使有勇氣改良也沒真正改多少,中國的絲綢業到了今日這等地位,除了國弱政府不作為之外,我們也是難辭其咎的。”
林老太爺有些眩暈,欲睡一陣兒,卻強撐著打起精神繼續說:“好在我還有孫子,你想辦機器絲織廠,爺爺不反對。洋人能用機器織出絲綢,咱們就先買他們的機器辦廠子,不能再因機器技術落在洋人後麵發展。可是,你心裏得有個數,自打咱們中國興起辦實業浪潮,幾乎都是向外國訂購機器,工廠辦不辦得成還不一定,真金白銀倒都先讓外國人賺走了,這不是長久之計。你景伯預備籌資辦一個高等工業學校,再選派優秀的學生到西洋各國的機器製造廠去學習。日後,他預備再籌資為這些學業有成的學生辦一個機器母廠,大機器或許一下子造不出來,但可以從小零件做起。你要盡量幫助你景伯,也要跟他多學如何做人做事。這條路走下來會慢很多,也極有可能遇見各種麻煩和失敗,但這才是正道,這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咱們在辦實業、辦工廠時和洋人相比較的劣勢。咱們終歸還是要有自己造的機器,且說不準,將來極有可能比洋人造的機器還要好,爺爺大概是看不到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