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怯流光,鎖思魂(3 / 3)

錦笙臨天亮才回到下榻飯店,睡下沒多久,杜衡拍門說,有夥計稟告,三天前盛湖鎮倉庫著大火,現下燒得就隻剩牆了。自那批貨運出去以後,倉庫裏隻餘了一些做樣子的柞絲綢和石頭塊。錦笙並不是很著急,盛湖鎮是柳蘇城外的一個小鎮,離得不遠,她下午要回柳蘇城比賽館,那時再去盛湖鎮看詳情也不遲。

隨即,電報局送來了好幾份電報,是私下盯著日資工廠的人發來的,錦笙本困乏不已,看完便牙疼到難以安睡。

自允許日本在中國投資設廠以後,日資工廠便猶如雨後春筍般冒將出來了。這些日資工廠除擁有與中國國民同等的實業待遇之外,還享有特權,即中國產品需要交納的厘金等內地稅他們一概不交,導致中國產品在出廠時已經失去了競爭的平等。

錦笙一直稱他們這些工廠享受的是老太爺待遇,臨了,卻還是自家老太爺免了他們遭這一難。

錦笙捂著腮幫子看電報上的廠名:三井絲廠、大元製絲廠、瑞力絲織廠、三元織綢廠……心室裏一陣兒抽搐的疼。

大元的繅絲車已經停了,對外說是修機器,錦笙冷冷一笑,剛買了半年不到的機器用得著全停全修?他們按現在的市價買了蠶繭,繅出來的絲到日本走一趟親戚就成了人造絲。渡邊次郎捧著“帝國榮譽”的大帽子按人造絲結款,一月來的入不敷出,他們也隻能歸罪於機器,以求保命保廠。

錦笙冷笑完,牙更疼了。

這邊還沒疼完,程藕初拿著由日本發來的電報尋她。

因日本人一直暗地裏用“四步兩計”對付中國絲綢業,早在計劃比賽之初,錦笙便決定要學日本人這一招。她和程藕初秘密計劃,由程藕初尚在日本待著的朋友幫忙,待繭季時大量收購鮮繭、訂購幹繭,盡可能地把日本某些地區的繭價哄抬起來,擾亂日本部分市場。後來,和穆峻潭不打不相識,待認為穆峻潭可用後,她本以為有穆峻潭幫忙,這件事就夠有把握的了。不承想,日本今年蠶汛不好,繭價開市就高,再經他們暗地裏哄抬,繭價、絲價嗖嗖地升了上去。錦笙為此還吃了一周的素,感謝日本的老天爺。其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對中國作孽搞鬼太多,他們的東洋菩薩看不下去了。

日本的繭價、絲價都在上漲,但東洋絲綢在比賽館的售價卻一路下跌,那些給日本商會供貨的廠子都暗地叫苦。有兩家中等資本的廠子頂不住帝國榮譽和軍部的雙重壓力,可也不敢表現出不愛自己的大日本帝國,隻能宣告由於經營不善而破產,不再給日本商會供貨。想著暫時休養生息,待這一陣兒“為帝國榮譽而戰”的風過了,再重整旗鼓為自己而戰。

程藕初的朋友講明日本市場的紊亂情況後,還特意在電報尾添了一句:一切事情皆是預料之外的完美。

錦笙哭笑不得地把電報放在了茶幾上,程藕初知道她為何苦笑,也無奈笑了笑:“老太爺的確是寶刀未老,一出手就令咱們沒有還擊的餘地。”錦笙歎氣道:“是啊,咱們當初計劃時,還沒有穆少帥和東洋菩薩相助,都覺得法子甚為可行。若老太爺不同意,隻單單把我教訓一通,我還是要想其他法子把貨弄到朝鮮去。這下子倒好,貨被老太爺扣在商團倉庫裏,我是再沒法子了。”

程藕初感慨道:“方老太爺燒人造絲,咱們的老太爺扣走私貨物,雖然覺得他們過於較真了,可還是會由衷地欽佩他們。如此想想,我怕是這輩子都成不了德高望重之人。”

錦笙道:“我雖上火上得牙疼,但冷靜下來想想,心裏也有點慶幸爺爺這樣做了,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的招牌和林家的名聲威望是萬萬不能折損的。咱們做得再謹慎,紙終究包不住火,若被人發現宣揚出去,縱然我不是為賺錢,那也是玷汙了林家的招牌和名聲。內裏實情哪能全都被外人知曉,定然有人會胡亂猜測,說林家表麵不賣東洋絲綢,辦了一場為國爭光的比賽,暗中卻用東洋絲綢大賺一筆。緊隨著,累累罵名會跟洪水決堤似的。”

程藕初苦笑:“名聲和招牌是保住了,那批東洋絲綢,五少預備把它們如何?”錦笙捂著腮幫子說:“爺爺讓我自己想辦法,我也不敢多問,生怕他老人家再一生氣,會跟方爺爺似的,一把火給燒掉。他老人家上了年紀,整日參禪悟道,覺得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可我還沒參悟透呢。趁著低價這陣兒風,能拋出去一點是一點吧。別讓咱們的人插手,悄悄地找外人去賣,省得日本商會那小狼崽子知道了樂掉牙。”

程藕初說:“咱們不好賣,渡邊次郎也樂不掉牙。你不在的這幾日,‘絲綢之美’酒會的報道愈來愈多。加之你想的那個買花布送東洋絲綢尿布的點子,現在,東洋絲綢在滬海不好賣,其他地方暫時還不知道。”

錦笙微窘著看向程藕初,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愁悶,臉頰忽而浮起精靈酒窩,笑問:“藕初,你說咱們有沒有可能讓日本商會再把這批貨買回去?”程藕初眸帶不可能地看著她,她回道:“他們日本人總是通過挑撥離間讓中國人互相廝殺,他們獲利。咱們也可以利用他們之間的恩怨,讓他們互相廝殺。”程藕初道:“佐藤英武是佐藤信長的兒子,渡邊次郎是佐藤信長的學生,他們商會的其他成員要麼沒有用處,要麼也是佐藤信長的學生。你也知道,比賽館開館沒多久,渡邊次郎就不以燕平日本商會會長自居了,儼然一副日本商會總代表的氣勢。”錦笙玩味一笑:“渡邊是吃狼的,咱們找個食人的。”程藕初凝想片刻,驚詫一笑:“大場實仁?”

錦笙挑眉一笑,把想法說出後,二人合計一番卻都拿不定主意可不可行,於是就到總商會找林肇聰請示。

這幾日正逢滬海總商會的會董們聚在一起開大會,錦笙昨日跟著林肇聰參與到下午,又商議事情晚了,今兒上午倦懶著不想參加,林肇聰倒也沒有生她氣。

錦笙和程藕初立在會議室門口,等著聽差悄聲傳話給父親,隻聽虞景廉在裏麵說道:

“如今,咱們中國麵臨著既要擴展對外貿易又要實現工業化的雙重經濟任務,這些雖是政府主管部門需要考慮規劃的事情,但國之盛衰,人人有責。滬海算得上對外窗口,也算是中國工商業的中心,咱們滬海總商會身處中國工商業的中心,所擔負的責任不同於普通商會。大家應該也清楚,這一年來,外資工廠又多了九家,不光有日本人的,還有美國和英國的。那些帝國主義國家工業生產迅猛,資本過剩就要商品輸出,咱們充當了他們那麼多年的工業產品銷售市場和原料供給地,現在,又成了他們的投資場所。長此以往,咱們的工商界豈不要盡由洋商掌控?若真到了那種地步,咱們國家的經濟命脈也會握於外國人之手。

“鄙人雖致力於教育救國,但也認可,實業為國家之命脈,人民之生命。實業不發達,則商界無由振興,國家無由富強。咱們的實業,咱們中國自己的工廠一定要辦好辦強,減少外國商品的進口,增加本國商品的輸出,扭轉我們與歐美、日本的貿易逆差……”

這時,聽差輕手打開門,低聲道:“林大爺讓林五少進來。”錦笙和程藕初取下帽子,放輕腳步,一路麵帶得體微笑,不斷點著頭走到了林肇聰身後。

林肇聰雖不是會董,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僅屈居於總商會會長之下。他的位子在虞景廉下首,錦笙和程藕初立於他身後,在三十餘人的會場上很是引人注目。旋即,聽差搬了兩把椅子過來,錦笙坐定,才看見賀慕杭竟也在。

林肇聰回頭看向錦笙,錦笙懂他的意思,立馬唇語道“不著急”,他便又轉過了頭。

會議上話語聲一直未斷,錦笙分神了一會兒,也未聽清他們說到哪裏了,這時隻聽見火柴廠老板周子園道:“景翁,您說的我們心裏都清楚,可事實是什麼呢?這穿綾羅綢緞的十個人裏或許有五個知道支持國貨有什麼意義。那用火柴的呢?平均來算,十有八九都不知啊。老百姓用火柴點蠟燭燒火燒飯,他們自然是哪種火柴便宜好用買哪種,你跟他們講愛國,讓他們多花點錢用國貨,別用日貨瑞典貨,那不等同於不讓他們好好燒火煮飯嗎?我們有心想比日本火柴賣得低,可原料成本和一重重的稅在那兒卡著呢,若稍微減料,質量又跟不上了。哎,在中國市場上,我們連日本和瑞典的那兩個牌子都賣不過,何談出口賣給洋人!我們造火柴的跟絲綢業可比不了,不然,我也想跟日本火柴辦個比賽,踩日本火柴一腳,把它們按在地上摩擦摩擦火氣。”

周子園一壁說一壁摩擦著火柴,火星四濺,引得旁邊幾人笑了一笑,他又指了一下中華電器製造廠的老板祝友才道:“景翁,友才兄他們電器廠的中華牌電風扇雖現在質量不如美國佬的奇異牌過硬,可價格比他們低了近一半,再運轉實驗兩年,保管能比美國佬的電風扇質量好。”

祝友才擺手道:“子園兄過譽了,我們廠子裏的電風扇質量再過硬,也就隻能抵擋住洋貨往中國輸入。把我們廠子裏的電風扇運到歐美去,怕是也沒幾個人會買。若說能挽回金錢外溢又給咱們中國長臉的,隻有咱們中國自己的民族實業,比如咱們的絲、咱們的綢、咱們的棉紗……”他說著,禮貌地伸手把林肇聰和秦會長等人虛比了一下。

林肇聰、秦會長及另外一位棉紗大王連連擺手致了謙遜之詞,旋即,煙草公司和五金廠的老板也發表了有關對外貿易和民族實業的想法。

錦笙一麵聽,一麵漫不經心地接過聽差奉的茶,聽差卻趁機在她手心放了一張折了幾疊的小紙條。她拿茶杯掩飾著,單手撚開紙條看,起初覺得字跡陌生,待看完也就知是誰給的了,旋即揉搓一團,揣進口袋不予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