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並不是。
賀慕杭在滬海總商會會議上給她遞紙條說,競天沒回帥府,是回柳蘇城養傷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他。她沒理會賀慕杭,卻也沒想到穆峻潭竟惹人厭到住在盧柏淩住過的房間裏。
她很生氣飯店經理在她還付著房費的時候把房間給了穆峻潭住,可轉念一想,許是葉執信他們披著便衣皮也掏了槍,唬得剛經過一場戰火的飯店經理不敢拒絕。
已過午夜,房間裏隻開著一盞小壁燈,光色橘黃,溫馨而淒迷。錦笙走近幾步,穆峻潭就醒了,隻未起身。
夜闌人靜,趁著渺渺微光,窗竹影搖在牆壁上,錦笙在與床有半丈遠的距離時呆立住了。半牆竹影如畫,畫出昔日光景,她看見自己撲在盧柏淩懷裏惶然哭訴,聽見盧柏淩寬慰自己:“我懂你在說什麼,我也知道你是誰,更不會離開你!”他俊美眉眼裏盈滿了笑意,“咱們以後會有孩子的,咱們倆百年以後,會有兒女安葬咱們,怎會被扔到亂葬崗呢。”
那是她簽比賽契約當日的早晨,盧柏淩告知她的話。
天亮後即將結束這場比賽,她也要成為父親的棄子了,盧柏淩卻已遠赴大洋彼岸,做了張琳琅的丈夫。她不知自己成為棄子後麵臨的是什麼,她已沒有資格再做哥哥的替身,盧柏淩亦不在了,沒人會真正知道她是誰,亦沒人會帶她離開。
“錦笙,你不要怕。若這個秘密隱藏不下去,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要以我之姓冠你之名,帶你遠離這些紛擾雜事,帶你去遊覽世界風景。等我們老了,走不動了,就選一處你最喜歡的地方定居。錦笙,我上次說錯了,我不應該說你是我的獵物,其實我是你的獵物。我被你捕獲了,這輩子都沒法逃離你的掌心。”
上次被穆峻潭駭到驚慌無助時,盧柏淩與她說的話,她還清楚記得,可這個說要帶她遊覽世界風景的獵物已經被她先送走了。
穆峻潭見錦笙呆站住久久不動,從床上緩慢起來,走近她笑著說:“怎麼隔這麼遠看我這般久,才幾日沒見就不認識了嗎?”低下頭才看見她臉龐上已掛了好幾串淚珠,連忙替她擦拭,縱心生不悅,也極力耐下性子問:“怎麼哭了?”
錦笙打開他的手,斂好情緒,高聲道:“穆峻潭,我聽說了,是那個曹傻子不是你,隻是內閣還沒有對外通電委任。你不是總司令,也不是安係少帥了,以後,我再也不用害怕你的身份了。”
穆峻潭被她氣笑:“所以,你是喜極而泣?那你可真是頭發短,見識也短。虞景廉代表滬海總商會全體會員發電文請願,希望戰事不要再擴大,想要為實業發展爭取和平淨土。請願書給內閣遞送了一份,另外一份沒有給曹謙,而是遞送給了老戴。你父親主動向穆軍示好,把唐義哲的藏身線索告訴了戴希閔。你二哥林清菽送了五千匹特製加厚的柞絲綢和五噸柞絲給賀允鵬,說是聽聞柞絲和柞絲綢有工業和軍事用途,聊表敬意。日後若有所需,盡管跟他開口。”
錦笙驚問:“我父親?”穆峻潭點頭:“審問督軍府賬房時,賬房說你父親早些年在林家銀行裏給唐義哲存了一筆錢。唐義哲在失去盧兆祥這個靠山和援助後,若想東山再起,必然需要軍費,也一定會派人暗中聯係你父親的。”她知道,唐義哲不信外國佬的銀行,仗著自己有兵,明裏暗裏讓別人孝敬,還有種鴉片弄的那些真金白銀都藏在府裏呢。跑的時候,任他帶,也帶不走多少。僅剩的金錢希望,就是父親給他存的那一筆錢,可是那錢與唐義哲沒有半分關係,全是他厚顏無恥討去的。
錦笙一直有些不解:“你們僅憑把曹傻子推出去當幌子,就能讓皞係全然袖手旁觀,看著你穆家父子清理門戶、穩固勢力?”穆峻潭問:“你沒聽說你那個酒肉朋友薛明喻是新任護軍使嗎?”錦笙驚詫:“滬海如此重要的地方你們竟也舍得給薛明喻?這樣,你們安係就算除掉唐義哲也不再是鐵板一塊了。”穆峻潭不想再繼續談這些事,皮笑肉不笑道:“見到薛明喻,你可以多打聽打聽盧柏淩的消息。”錦笙知他不願再多言,也沒心情探問更多,遂回以假笑:“我自然有此打算,不用你提醒。”
她說畢轉身要走,卻被穆峻潭猛地拉到了懷中:“張琳琅的丈夫就那麼讓你念念不忘?”貼近耳畔的發問,每一字都擲地有聲。
錦笙掙脫不開,怒聲道:“明明是你先提他的。”穆峻潭冷笑:“你在他住過的房間哭成淚人兒,我不提,你就沒有想嗎?”錦笙直直迎向他的冷眸:“我想了你又能拿我怎樣!”穆峻潭的語聲冷冽刺骨:“我自是不能把你如何,但你問問你的良心可安?人是你親手灌暈送給張琳琅的,盧張兩家長輩聯合登報,證實了二人的夫妻之名,如今他二人應也有了夫妻之實。別人夫妻有名有實,你如此惦念別人的丈夫,若張琳琅知道了,你該情何以堪?”
錦笙給他一句一句地戳了心窩子,指甲陷在他皮肉裏,咬牙看他許久,一句反駁話都說不出,竟抽泣兩下,大聲哭了起來。
穆峻潭從傍晚睡到現在,這一覺醒來本就脾氣大,見錦笙為盧柏淩哭成淚人兒,愈加氣怒。他渾渾噩噩地口不擇言,也沒想到會把她招得大哭起來,隻得耐心哄了她許久。
錦笙哭累了,趴在沙發榻上睡著了。穆峻潭一直守在她旁邊,眼瞧著窗外月半昏,日半明,晨曦前的時光最易令人情緒起波瀾。他手上她的淚水已幹,忽想起上一次如此治理決堤洪水,還是撞破她女兒身那日。他隱約感覺出,她心裏除了莫大悲痛,還有莫大的惶恐,思來想去,仍認為是走私一事令她惶恐萬分。
日高升,錦笙一行人去滬海時,穆峻潭身為幸存的公證人,也要與她同行。錦笙腫著眼泡、生著氣很委婉地跟他說,雙方都已同意了提前結束比賽,且有景翁和其他商友在,他這個生死不明的公證人出不出麵毫無影響。以前他好歹還是個給唐義哲看管重兵的師長,但柳蘇城那一個師的五萬人已全被賀允鵬打亂收編,分了好幾個師,師長也沒他的份。且曹謙即將為總司令,他自然也不再是少帥,出席大場合也沒有了以前的威信力。反正外界大多數人還不知道他活著,就不要去湊熱鬧了,好好待在柳蘇城養傷吧。
穆峻潭叉腰看她,唇角勾了濃濃冷笑,都說買賣人市儈世故,今日今時他才真真地見識到了。
錦笙不願再和他多言,因為今天有記者拍照,遂讓赤芍幫忙在麵上撲了一些粉,略遮一遮麵頰的傷痕。穆峻潭還沒有看夠她粉雕玉琢的臉龐,她已戴上小圓墨鏡,傲氣凜凜地走了。
自內閣同意曹謙為總司令後,穆峻潭生還的消息便漸次傳了出去。但他若要正式出麵,還需有個過場。今晨報紙上刊登了有關他的消息,是以小道消息登在了社會新聞一欄。他自己寫了個大概,又專門找到那個在報紙上連載小說最受歡迎的小說家潤筆。
簡而言之便是,萬分危急之下,他帶傷從別院跳河離開,昏迷不醒隨河逐流時,恰被一個名叫笙笙的養蠶女救下。
小說家潤完筆,便成了新文明風氣下公子哥與貧家女一見鍾情的羅曼蒂克故事。養蠶女笙笙芳心暗許,風流倜儻的少帥亦落花有意流水有情。言止於情,後續如何,小說家卻沒有再寫。但穆峻潭風流之名在前,觀者自然會在心裏為他添一筆花前月下男歡女愛的風流債。
坊間逸聞和小道消息的受眾可是比嚴肅枯燥的新聞通訊多,帥府雖並沒有對外發表穆峻潭還活著的言論,風流債卻不到半日就傳開了,且愈傳愈真。小報上隻寫了養蠶女笙笙,連哪裏人士都未曾交代。
然,茶館酒館裏有不少人拍著桌子、打著胸脯子保證:“爺們親眼見到過的,那還能有假!我大舅家和笙笙可是鄰居,有時候供不上或是來不及,她養蠶的桑葉還跟我大舅家借呢。兩日前,我去瞧我大舅,好家夥,笙笙家鏗鏗鏘鏘地來了好些個軍爺,把少帥和笙笙一塊接走了,那些軍爺還跟我行禮呢。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哩,況且遠親不如近鄰,以後,爺們兒也算是跟帥府攀上親了。”
問及兄台:大舅家住何處?
各個茶館酒館裏的說法並不一,有盛湖鎮的,有潯湖鎮的,還有渭州人士……
僅一個上午的時間,笙笙就多了好些個遠房表姐表哥表姨表姑,還有些遠房親戚和近鄰沒有聽說消息,不過,也在認親的路上了。
錦笙是在飯店咖啡廳看見的這篇消息,正生氣時,聽見旁邊三個千金小姐欽羨養蠶女,還猜測著恩情愛情疊加,少帥說不準會娶了這個叫笙笙的養蠶女。就私心來說,她們自己得不到,也不想方桑宜如意,寧願便宜了養蠶女。
錦笙心裏對她們冷笑,等曹謙的委任令發表後,穆峻潭不是你們的少帥了,連個師長都不是,隻剩副臭皮囊,看你們還會不會為他神魂顛倒到爭風吃醋。扔掉報紙,氣得她連方糖也忘記放了,端起咖啡杯兩口飲盡,直到走出飯店大門才覺滿嘴苦澀。
滬海烈日高懸,皛皛白雲浮金光,卻憑空裏響了幾聲驚雷。雷聲過後,整個滬海反倒開始寂靜無風。
據老人的經驗之談,大雷雨之前,總是要有一段平靜的時間,隻今日靜得半絲風都沒有,靜得人心濕悶煩躁。
錦笙在滬海所住的飯店,和證券物品交易所隔了一條馬路錯對著。下午一時,等在交易所門口的記者看見林五少和一眾屬下由對過走來。
錦笙穿著一件黑薄綢長衫,上繡金麒麟。她穿長衫一向要在裏麵套一件薄長衫作內襯,今日,白綢長衫微露卷邊,有點戲服的意境。
許是出房間前聽了幾句《挑滑車》,她不由滿耳灌著:
“隻聽得戰鼓咚咚,隻聽得戰鼓咚咚,明盔亮甲金光耀……哪怕他萬馬千軍,哪怕他萬馬千軍,怒一怒平川踏掃!”
日光照,麒麟瑞獸金光粼粼,襯得錦笙貴氣難攀。小圓墨鏡半遮麵,衣裳前所佩戴的血玉平安扣把她唇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也給冰寒住。她時而輕揮折扇,仿佛是畫卷裏走出的冷傲貴公子。
她身後所跟隨的人也都是簇新整齊的西服、長衫,在巡警的哨音裏,一行步履整齊地走來,招引了不少停駐的目光。
《晨鍾報》由副主編古琦親自帶了一個女記者出席,遠遠地瞧見錦笙,女記者笑著對古琦說:“琦琦,你未婚夫雖個頭不太高,氣勢上卻不輸穆峻潭、杜江城這等人物呢。”古琦瞥她一眼:“你再胡說八道,以後有什麼重要場合的采訪我絕不帶著你。”說話間,已有其他報社的記者湧向了錦笙。古琦未及擠到跟前去,錦笙的隨行小廝便攔開了道,錦笙禮貌地與要采訪她的記者客氣幾句,快速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