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安溪李家沒人?”靳輔詫異地問道。
“有的……”秀芝抽咽著,已是淚濕襟袖,隻矜持著沒有放聲,“他們……他們不肯認親……”
靳輔和封誌仁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族,怎麼會這樣沒道理?靳輔囁嚅了一下,終於問道:“兩位少公子今年幾歲了,怎麼會生在杭州?”
“大人,這話不問也罷。”秀芝拭淚說道,“您如果疑我冒認官親,就請治罪;如果信我就帶我去;如果不肯帶,也就罷了。欠您這杯水之情,來日叫光地還你就是。”說著便要起身。
這少婦柔聲溫言,淡淡幾句話,倒把靳輔頂得一愣,忙道:“請不要誤會,並沒有疑你的意思,你如真的冒認官親,怎敢和我同去見晉卿?”封誌仁早叫過人來,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飯,又叫人上街給夫人購置衣裳。
“這又是一樁難為人的事。”待秀芝他們出去,靳輔長籲了一口氣,對封誌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認她,李安溪認不認,還在兩可之間。這裏邊怕有隱情呢!”
封誌仁用扇子敲著手背,沉吟道:“這件事早就洞若觀火了,隻是她還回護著李大人,不肯說。李大人居喪丁憂期間,居然與青樓女子有私情,這‘道學’二字……唉!”靳輔一呆,驀然間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說道:“其實居喪不謹之罪還在其次,拋棄骨肉,為父不慈,更屬醜聞。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熱,等著進上書房,豈肯認這兩大罪名?”說著倒抽了一口冷氣。封誌仁突然一笑,說道:“東翁太多慮了,我倒以為這是奇貨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飾過去,這個人情怕要比一萬銀子還值錢。東翁,李晉卿可是索額圖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隔了一日,靳輔便帶了封誌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黃河淤沙早斷了漕運水路,坐船眼見是不成的,便沿黃河北堤逆行向西,順便沿途查看河情。過了開封向北折,進入直隸境內。靳輔等不進邯鄲城,徑自來到黃粱夢北的臨洺關驛站落腳。
用罷晚飯,天已黑定了。靳輔穿一件絳紅袍,也不套褂子,與封誌仁一同踱出天井。遙見黃粱夢一帶燈火輝煌,映得半邊天光亮,便問:“誌仁,你趕考多次從此路過,前頭明晃晃的,是什麼去處?”封誌仁未及答話,驛站值夜的門吏在旁笑道:“撫台大人,您要明兒就走,小的勸爺去瞧瞧。那份熱鬧天下少有!明兒四月四,黃粱夢賽神,光戲台子就搭起六座。”靳輔笑著點點頭,對封誌仁道:“陪我走走,權作消食罷!”
二人邊聊邊走,半頓飯光景就到了黃粱夢,果真熱鬧非凡。廟裏廟外上千支火燭,幾百缸海燈燃著雞蛋粗的燈撚,照得四周通明。一隊隊高蹺有扮八仙的,有扮觀音、孫悟空、豬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廂、牡丹亭之類故事的。六台大戲,東西兩廂各三台,對著唱,鑼鼓點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亂響,根本聽不清台上唱的是什麼。戲台子下頭人群擁來推去。什麼賣瓜子兒的,賣麻糖、酥油茶的,賣酒食小吃的,一攤攤,一簇簇,應有盡有,擺卦卜爻、測字算命的先生亮著嗓門,可著勁兒高聲喊叫……封誌仁不無感慨地說道:“東翁,看來孔夫子難和太上老君、如來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見過,哪裏有這樣的排場,這樣的熱鬧!”
“戰爭未畢,太平盛境已經顯露出來了。”靳輔的心情暢快了些,“隻要不打仗,興複快得很!誌仁,你瞧見沒有?這裏還有洋貨店,那麼大的自鳴鍾都擺上櫃台了——魏東亭真是個有辦法的人!”“那是,”封誌仁笑道,“從海關運出去的是綢緞、茶葉、瓷器,我親眼見過;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銀子,海啦!”說著,二人便踅進後廟,在神道碑廊中就著燭光沿壁細看前人題詞。有頌揚神道的,也有祈福求子的,還有抒發誌向、牢騷的。靳輔因見到高士奇的批語,“狗放屁”三字顛來倒去地使用,哈哈大笑道:“這個姓高的真乃輕狂自大!”
“錢塘有名的才子嘛,心高眼空也是難免的。”封誌仁一笑說道,“聽說他批評別人文章、詩詞,大抵隻這三個字。‘放狗屁’屬人放狗屁,偶一為之;‘狗放屁’是責其品行不端,文尚可取;‘放屁狗’是指專門放屁之狗責其人品文品俱劣……”他沒說完,靳輔已是忍俊不禁,笑道:“總之都是放屁,優劣卻在微妙之中——哦,這個陳潢的詩倒有趣:‘要與先生借枕頭’。字也頗有風致——陳潢,這個名字好熟,再也想不起是何許人了!”
封誌仁搖著扇子沉吟半晌,說道:“陳潢——陳天一嘛!錢塘陳守中的弟弟。因八字缺水,從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竟成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讀過他的《揚水編》,不是擊節稱賞來著?”靳輔歎道:“原來是他!可惜,遭際不幸,竟流落至此!羨古人一夢風流,真令人惋惜——隻恨不得一見!”
“不才在此,”身後忽然有人說道,“二位先生有何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