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輔眼中淚光閃爍,兩步搶過來,扳住陳潢肩頭問道:“陳先生,這真是知心之言!我讀過你的書,讀其書想見其人,如今人也見到……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陳潢心中一陣發熱,顫聲說道:“潢乃草芥寒士,有誌立功,無由進身。士為知己者死,潢願終生隨公輾轉大河之濱!”旁邊的封誌仁聽陳潢說到“有誌立功,無由進身”,想到自家潦倒名場半生,不禁黯然淚下。
當下,三個身份不同、誌同道合的人小酌細論,你一言我一語詳議麵見康熙應奏的條陳。不知不覺已是更下四漏。陳潢方欲回下處安歇,驛館門吏進來,將一個包裹捧上,笑道:“陳爺,方才叢塚韓家派人送了這個來,說是您的東西……”
“他人呢?”陳潢一驚,問道。
“丟下東西就去了,”門吏笑道,“他說請陳爺打開包裹一瞧就明白了。”
陳潢疑惑地打開了包裹,上麵是自己的書稿,下邊一張薛濤詩箋折著,展開看時,卻沒有字,隻有一綹青絲烏發用紅線紮著,還有一枝絹紗製的毋忘我花。這一夜,陳潢思前想後心亂如麻,竟未曾合眼。
博學鴻儒科與當年常科同時舉辦,轟動了北京城。這博學科唐開元十九年開辦過一次,宋高宗南渡之後又開了一次,距此已是五百餘年,原名都叫“博學鴻詞科”,偏康熙改了一個字,將“鴻詞”更名“鴻儒”。那來應試的無論中與不中,便都有了“鴻儒”的身份,這樣的身份是十分榮耀的。自康熙十七年夏秋,公車會試的孝廉們水舟陸車絡繹不絕,薈萃京華,各式轎馬、車船充塞街衢,京裏京外寺院館堂,酒樓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會友之地。最顯赫的還是要算各地奏薦應試的博學科碩儒。這些人從水路來,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樓船坐艦;從陸路來,是八人官轎,輪班抬轎的轎夫都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後擁打道而行——前頭一概插了“奉旨應試”、“肅靜回避”的杏黃虎頭牌——進京時也不住店,分居於達官貴人家。
參加北闈的舉人,與這些碩儒比起來,就寒磣得多了。
高士奇進京帶了五百兩銀子。他原脾氣大,手麵闊,竟很快花了個精光。一進京他就拜門子,卻不諳這裏頭的規矩,過一道門檻要一筆錢,處處都“孔方兄”當家,花了四百兩銀子隻結識了明珠和索額圖兩府裏的二管家。如今點數盤算,共餘二兩六錢現銀,欠店上的十六兩房飯錢尚無著落。高士奇心中雖然有氣,卻不知愁,照樣兒擺闊,叫店家“隻管記賬”。這店主原是行院烏龜出身,見多識廣老於世故,見高士奇雖每日打茶圍、叫戲子鬧得沸反盈天,隻手頭慢慢吝嗇了,知道情形不妙,隻口頭上虛應承,顏色中便透出不恭敬來。高士奇心裏暗恨,卻也無可奈何。
因前日索額圖管家來說,三月十五中堂大人集名士會文,叫他也去湊湊熱鬧,隻要討了中堂歡喜,不須會試就可薦為鴻儒。眼巴巴地盼到這日,高士奇換下了藍貢緞袍子,著一身青布截衫,步行來到玉皇廟街的索府。管家早在門首站著,見他這身打扮,跌腳埋怨道:“老高,你這叫花子打扮怎麼見中堂呢?——你得稍等片刻,李光地大人和靳輔大人正在書房和老爺說話兒……”話未說完,後堂便傳出“送客”的呼叫聲,高士奇隻好退到一邊。
一時,李光地和靳輔一前一後搖著步子出來,都是臉色鐵青。出了大門,兩個人同時站住,李光地一揖說道:“靳公請——”便將手一讓。
“晉卿,”靳輔冷冰冰說道,“方才所言之事還望三思,若驚動天聽就不妥了。”說罷便哈腰上轎。李光地悻悻說了句:“隨你。”也便登轎揚長而去。高士奇和門上眾人看了都莫名其妙。高士奇見他們去了,這才轉臉對管家笑道:“不要瞧我衣裳寒素,此乃書生本色,富貴貧賤聽天由命,老蔡你隻管放心。”說著便隨老蔡進來,卻見索額圖從後廳踱出來。
“你就是高士奇?”索額圖因調解李秀芝的事,靳輔和李光地翻了臉,心裏正不自在,見老蔡帶了人進來,才想起這檔子事,便站住了腳步,上下打量著高士奇問道。
“是,學生高士奇!”高士奇見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陣不快,咽了一口唾沫答道。索額圖也覺剛才問話太過生硬,籲了一口氣笑道:“你名氣不小啊,連查慎行都推薦說你有才學——來了就隨便坐,不要拘束——汪銘道老先生正出題目考較大家呢!”說著便進了正堂,自坐在迎門大炕上,倚著大引枕瞧熱鬧兒。
大廳中間共擺了四張桌子,隻首席一桌最熱鬧,坐了五六個人擁著一個山羊胡子老者說笑。高士奇便知這是索府的幕僚清客。旁邊三桌也有二十多人,這裏頭品類頗雜,有的是鬥方名士,有的是落第舉人、名醫、名卜,有的能詩,有的善畫,不一而足,大約都是臨時邀來會文的,顯得有點拘束矜持。高士奇相了相,想那山羊胡子幹瘦老頭兒定是汪銘道——有名的燕北四儒之一——便大大方方一揖,報了自家姓名,徑自至上席扯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便問:“聽說老先生正考較眾人文字,敢問題目?”
汪銘道是索額圖府的頭號幕僚,康熙十三年入了索府,索額圖以師禮相待,專為索額圖草擬條陳奏折,見高士奇如此放肆,不快地皺了皺眉頭,說道:“嗯。共是三個八股破題,‘三十而立’已有人做了,還有兩個——‘井上有李’和‘童闕將命’,大家都在構思呢。”高士奇瞟一眼索額圖,自斟自飲一杯酒,笑道:“這兩個破題有何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