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白衣秀士縱談治河 輕薄孝廉借故罵座(3 / 3)

“難是不難。”對麵一個三十歲上下的人,推了推玳瑁眼鏡,冷冷說道,“要做出新意來卻是不易。”

汪銘道幹笑一聲,對身邊那個中年人和一個青年人說道:“鐵嘉、錫嘉,此人既出大言,焉知沒有實學?你們兄弟且聽聽高先生的妙文。”高士奇這才知道,這二人是通州名士陳鐵嘉、陳錫嘉。他懶懶地撮了兩粒花生米,放進嘴裏嚼得咯嘣嘣響,一時沒吭聲。眾人見他如此狂放,不禁愕然。

陳錫嘉耐不住,問道:“士奇先生,既雲‘有何難哉’,為甚一言不發呢?”高土奇伸著脖一子又吃一杯酒,笑道:“《井上有李》這麼破——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層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條縫……”

言猶未畢,早已哄堂大笑。索額圖一口茶噴出來,前襟都沾濕了,正想說話,卻聽高士奇晃著腦袋繼續說道:“……東風吹也搖,西風吹也動,墜於井欄之下,掇而視之,則李焉……”破題剛完,滿廳的人已是笑倒了。

“輕薄!”汪銘道卻沒有笑,捋著胡子說道,“這種東西,居然也來登大雅之堂。”

“敢問老先生何謂輕薄?”高士奇麵不改色,笑問道,“作文貴乎真實不欺、詼諧有致。不知晚生破題錯在哪裏?”汪銘道尋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來,隻得沉著臉說道:“天子素以文章取英豪。以輕薄小巧取勝之人,豈能入上乘之林?”高士奇一笑,見他能耐不過如此,索性放膽大聲道:“《童闕將命》我也有了——於賓客往來之地,忽見一無所知之人焉!”

“童闕將命”出於《論語》。孔子原意指的是招待賓客,命童仆服侍。高士奇獨出新解,竟借題發揮暗罵汪銘道“一無所知”。眾人聽了雖想笑,因礙著汪銘道是東家首席顧問,都不敢笑出來。陳鐵嘉是汪的學生,見高土奇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微微冷笑一聲,左右顧盼,因見盆中海棠盛開,便道:“這樣作文太煞風景,我有一聯請對。”高士奇將箸一放,笑道:“領教。”

“春海棠!”

高士奇不禁一怔,覺得難以對得貼切。但他畢竟是此中老手,沉思良久,一拍手笑道:“有了——夏山藥!”

“帶葉春海棠!”陳錫嘉見哥哥難不住姓高的,便出來助戰。

“這有何難?”高士奇應口答道,“連須夏山藥!”

“一枝帶葉春海棠。”陳鐵嘉道。

“半根連須夏山藥!”

“江南紅粉佳人鬢邊一枝帶葉春海棠!”陳錫嘉插了上來,口氣咄咄逼人。

高士奇不懷好意地看了看輪番來攻的陳氏兄弟,格格一笑道:“會文嘛,何必劍拔弩張?高某對你們二位不住了——關西黑麻大漢腰下半根連須夏山藥!”

一語既出,眾人早已鼓掌大笑。幾個丫頭在門口,聽著不雅,羞紅了臉低頭偷笑。高士奇起身對笑得前仰後合的索額圖道:“中堂,有個笑話兒,您可要聽?”

索額圖雖覺高士奇過於狂放,但汪、陳諸人來府已久,從未遇過對手,倒覺得有趣,笑得倒噎著氣道:“隻不許再罵人!”

“人家不逼我,當然不罵。”高士奇說道,“我們那兒有位苟老先生,教讀為生,人最正直,待學生極嚴。一個功課做得不如他老人家意,鐵尺子沒頭沒臉就是個打——童子們氣得沒法,便在老先生便壺裏裝了幾條泥鰍……”

高士奇一邊夾菜,挑著眉毛侃侃而言,眾人早聽怔了。

“半夜裏,學生們誰也沒睡,躲在隔壁房中聽先生動靜,聽見他摸索著尋便壺,隻捂著被子悄悄兒笑……”

“隻聽‘砰’的一聲,老先生將便壺扔出窗外,把個瓦便壺摔得稀碎!”

說到此處,眾人已是笑了。高士奇正顏厲色地又道:“第二日,苟先生又換了一隻錫夜壺,卻不防學生們又在下頭鑽了指頭粗的洞,晚上淅淅瀝瀝撒得滿床的尿……苟先生氣急了,索性又換了隻鐵便壺,這才算安生下來。”

眾人先聽他說的有趣,以為後頭必定更好,誰知高士奇冰冷無味地說了,隻顧自斟自酌地吃著,不再言語。索額圖不禁問道:“難道完了?”

“完了。”高士奇淡淡說道,“隻聽說隔了一日,學生們問先生,‘瓦夜壺與錫夜壺,孰佳?’先生說‘錫佳(嘉)。’學生又問‘然則錫夜壺與鐵夜壺孰佳?’先生答曰‘鐵佳(嘉)!’”

“你!”汪銘道醒悟過來,聽高士奇說這樣的“笑話”,將陳氏兄弟盡情糟踏,更將自己比作“狗”氣得渾身亂顫,哆嗦著手指著高士奇訓斥道,“讀書人要循禮不悖……你這樣……咳,下流放蕩……你是誰家的門生?”

高士奇嬉皮笑臉地做個怪相,答道:“學生隻讀孔孟書;孔孟,吾師也,並沒有別的師承,程周王陸之輩,皆吾師兄也!”

“高先生!”索額圖素來敬重汪銘道,很多朝廷機樞要事都和汪、陳等人商量,見高士奇一臉恃才傲物相,反而生了憎嫌,幹咳一聲,斂了笑容,說道,“請自重吧!來人攙他出去,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