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詠水仙士奇慕芳蘭 嚴宮掖墨菊控明珠(2 / 3)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高士奇吟著,又道,“武帝《秋風辭》裏的,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兩句俗語兒一日之內全叫江村攤上了。”又問芳蘭,“你是豐台的吧?這花兒養到如此成色,搬進大內也是上好的了,高先生怎麼有恁好緣分?”高士奇聽他一味打趣取樂兒,倒覺不好意思的,訕訕起身細賞水仙,一邊說道:“查兄,孔尚任的《桃花扇》改完了麼?聽說你正尋人排演。尚任見了這盆水仙,不定做出什麼佳句呢——可也是,這麼好的花兒,進貢也滿成,怎麼竟拿到市麵上了,敢怕執事太監的年禮沒打發好麼?”

一句話說得芳蘭紅了眼圈。原來這京師花行,以豐台為最,都是前明宮苑待詔祖傳家藝。花把式們各以祖藝秘培異花,春有菊,夏有梅,能顛倒四時,但若不買通了太監,再好也是枉然。芳蘭因爹爹哥哥都在生病,賣了錢換成藥,這花便送不進宮去,見高士奇和查慎行豁達爽朗通情達理,因勉強笑道:“您說的何嚐不是,花和人是一樣的,沒錢難見萬歲爺!”

“不要難過。”高士奇陡地想起自己,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一邊心不在焉地“賞花”,一邊說道,“今日斷不叫你落空。查兄,借我十兩銀子賞她……嗯,查先生乃人間探花,今日他出詩,我寫字兒稱讚你家的花,回去掛在店房,管教他們擠破你的門買花兒!”芳蘭不禁詫異道:“一幅字兒就那麼神?”明眸流波一眼瞥去,差點兒沒勾掉了高士奇的魂。查慎行卻笑道:“你枉自叫了‘芳蘭’!撇開我查某,高澹人寫一筆字你拿去琉璃廠賣賣看!”說罷,興致勃勃起身,繞花一周,口內微吟道:

魂魄原以冰玉碾,寒潭素石總怡顏。

雪色映神渾無賴,且破先生一掬慳。

高士奇揎臂濡墨,龍蛇走筆,一邊大聲讚道:“好!這是白水仙,再來一首!”

查慎行沉思著,又吟道:

削蔥根株素手栽,嫩蕊抽枝瓊瑤來。

好與寒士添暖熱——

“查兄慢吟,我來續貂!”高士奇興之所至,大笑道,“——一房豔日看花開!”

查慎行鼓掌笑道:“好個‘一房豔日’!又吉利,又貼切,江村莫非機帶雙敲,意有別指?”說罷看了芳蘭一眼。芳蘭雖不甚懂得,也知不是正經話,忙將紙卷起,謝了賞,紅著臉低頭疾步趨出。

直到斷黑,查慎行又留了些銀子,才辭了去。高士奇便叫了掌櫃的進來,懶洋洋架著腿說道:“老劉家,你每日價說高爺該你房錢,丟杯打盞地沒個好顏色。你瞧瞧,這是什麼玩意兒?”掌櫃的一看,案頭兩個京錠,爐花碴腳,麵兒上起著白釉,翹邊方底兒,地地道道的九八色頭號元寶,直著眼看了半日,滿臉堆笑道:“爺台,您何必計較我們這些小人見識?得,我這兒給您老請安謝罪!”高士奇微笑著道:“我要和你計較,這會子賬一算抬腳就走,你就等著我怎麼收拾你吧!如今有件事倒想叫你辦辦,辦成了,銀子算什麼?”說著順手便扔過一個元寶來。

“爺台,您老人家就吩咐吧!”

“方才進來那個賣花的,你認識麼?”

“老街坊了,怎麼不認識?”劉掌櫃一臉諛笑,心知是難事,心裏打著主意胡謅道,“正陽門蔡家蓮兒麼,有名的美人胚子——怎麼,爺台您……想會會?”

高士奇心裏暗笑,口裏卻囁嚅道:“她是良家女子,隻怕……”“良家女子倒不是的。”老板生怕生意砸了,瞟一眼高士奇,故作沉思道,“不過沒開臉的姑娘,一夜沒二十兩說不下來。人家黃花女子,總要拿捏,又怕臊,規矩就多些。”

“唔?——唔,什麼規矩?”

“晚間起更,叫我家裏的去走一趟。”劉掌櫃笑道,“二更不來,爺就甭指望了——不能點燈,也不能說話,天不明就得放人家走。您老明鑒,這裏頭情由不說您也知道……”高士奇住店多時,早瞧透了這老板的伎倆,見他做作,正中下懷,甩著二郎腿慢吞吞說道:“我知道了——全依著你——去辦吧!”劉掌櫃笑著,打了個千兒,狗顛尾巴似的去了。

當夜月黑陰天,二更過後,店中燈火熄了。半個時辰,劉掌櫃隔窗輕輕敲了敲,把門推開,口裏小聲道:“你別害臊,高先生是個斯文人,正是郎才女貌!你們白日見過麵兒的……”說著,黑魆魆就推進一個人來。高士奇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就摟著親嘴,連拉帶扯地抱上床,著實溫存了一陣子……

半夜裏睡得正沉,高士奇房中的炭火爐子忽然起了焰兒,先是燒著了一張紙,又點著了桌子腿兒,火勢順著向上爬,便燃著了窗戶紙、窗欞……不一會兒“騰”地一聲就上了房簷。高士奇一聲大叫:“起火了!”從床上一躍而起,抱起一堆穿換衣服便跳出了房,一邊穿衣一邊大叫:

“救火!人都死了?——我的房子走水了!”

刹那間一座店都沸騰起來。前後院十幾個夥計、幾十個房客,有的收拾自己東西,有的大叫大嚷,有的尋桶覓盆,有的點蠟,“嘩”的一聲推開門,就潑水滅火。高士奇急得團團亂轉,跺腳大叫:“救人!死畜生,先救人——裏頭還有人呢!”

夥計們一擁而入,架著個赤條條一絲不掛的女人出來。人們就著燭光細瞧時,原來竟是店主的娘子王氏——一手護乳,一手捂著醜處,貓腰兒蹲在地下羞得無地自容。夥計們不禁愕然相顧,客人們哪裏耐得?無不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