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郭琇!”康熙目光一亮,問武丹,“你怎麼會認識他——唔,知道了!”他猛地想起,當初郭琇為道台,因貪賄被劾,端陽節在午門外和巡撫於成龍一道曬太陽受懲,是派武丹前往傳旨問話的。康熙自己隻在吏部引見時見過郭琇,如今看著,怎麼瞧都和心目中的“貪官”郭琇相去太遠,便轉臉問明珠:“這個郭琇,又選出來了,吏部放他什麼官?”
明珠已記不清了,正歪著腦袋想,索額圖在旁笑道:“這是奴才管著吏部時的事,郭琇被降了三級,現任順天府同知,當了搖頭大老爺。”
康熙沒再說話,默默想著,叫過老板娘,問道:“三河縣有多少人?”
“大約十來萬人吧!”老板娘有點莫名其妙,笑著道,“三河鎮是大碼頭,七十二街三十六行,五千多戶人家,熱鬧著哩!——爺台想到鎮裏走走?”康熙沒有回答她的問話,笑問:“這裏捐賦抽多少火耗?”老板娘一怔,說道:“一個官一個王法。我在這十八年,經了五個縣官,有的二錢,三錢,有的四五錢不等,前頭王太爺要的最小,隻一錢八分,可惜丁憂去了,新來的爺還沒到,老婆子哪裏曉得人家要多少!反正這地方是個福地,由著老爺們刮就是了!”說罷便笑。
康熙點了點頭,立起身來伸欠一下,說道:“好啊!不愧是福地,酒好,菜也好。改日還來擾你——江村,會賬!”說罷便出來,因見李德全和四五個小太監在外頭棚子裏吃酒說笑,便招手兒叫過來,低聲吩咐道,“你帶兩個人到三河鎮,看看那個縣丞怎麼接印。不要生事,完了就快回來。”說罷轉臉命高士奇和武丹,“阿秀他們大約已經到了驛站,咱們回去吧。”
三河縣因泃水、洳水和鮑邱河穿境而過,因以得名,通衢驛道四通八達,水旱兩路碼頭,真個人煙輻輳熱鬧非凡。李德全自小毛子被殺後便是養心殿頭等紅人。久居宮禁,乍離康熙,猶如困鳥出籠,頓覺天高地闊,此番奉命進城查看吏情,自覺抵得半個欽差,帶了兩個小蘇拉太監打馬揚鞭,潑風似的衝城而入。
誰知這西門裏頭正是集市,一街兩行盡是做買賣的,擁擁擠擠人流湧動。城門樓內側一個耍猴的正打場子,那老猴扮了王昭君,騎一隻羯子羊,有模似樣地演“出塞”。大群的人眾圍著看得發呆,哪裏提防這三匹高頭大馬突然衝進來?老人小孩閃避不及就被擠倒了一片。看著人們那副狼狽相,三個太監互相瞅著,不禁都扯著公鴨嗓兒格格兒笑。一個瞎眼老婆子原跪在場子外頭,抖著兩隻手向人乞食,早被擠倒在地,又被收不住韁的馬踹了一蹄子,哼也沒哼就背過了氣。
人們“呼”地圍了過來,默不作聲地盯著李德全,見他們三個人氣宇軒昂衣飾華貴,卻沒人敢出頭來問。一個正在牆角和幾個老漢擺龍門陣的中年人幾步搶進來,扶掖著老太婆坐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小太監何柱兒眼尖,忙湊到李德全耳邊小聲道:“李爺,這是方才店門口吃酒的那個人。”
李德全見傷了人,心裏有點發慌,但又怕賠不是倒了架子,忙從腰裏掏出一塊銀子,掂了掂,約有一兩半,朝地下一丟,對那中年人道:“喂!這錢拿去,給你媽尋個郎中瞧瞧——這兒到縣衙怎麼走啊?”
“老天爺……”瞎老婆子此時方醒過來,吐了一口痰,微弱地歎息一聲,“這……這是怎麼了?我……真是老不中用了……阿彌陀佛……”那中年人便是郭琇,隻見他牙咬得緊繃繃的,陰沉沉的眼盯著李德全,突然怒吼一聲:“你下馬!踹倒了人,丟下這麼點臭銀子就想走?”
旁邊看熱鬧的早圍得水泄不通,見李德全一臉驕橫氣,都氣不過,七嘴八舌地高聲呐喊助威:
“下馬,下馬!天下哪有這麼不講理的!”
“把馬給他扣下!”
“治好了人再放狗日的走!”
“哪來的龜孫這麼撒野!”
“喲嗬?”李德全兩道細眉剔得老高,冷笑一聲發話道,“我是瞧著她可憐才賞銀子的,倒有了不是?有跪在當街討飯的?馬是畜生,它懂什麼?有什麼事大爺兜著了!”說著,霍地跳下馬,紅頭漲臉地說道:“想訛爺們麼?”
郭琇眼見老太太漸趨平和,叫周圍的人把她架到附近茶館裏將息,拍拍手站起來道:“聽口音,你像京師人嘛。天子腳下的人得知道規矩!你是做什麼的?”李德全笑道:“你小子還算有眼力。爺正是京師來的,有差事要見三河知縣!”郭琇陰森森一笑,說道:“三河沒有知縣,新來署衙的縣丞已經摘印了。你就是見縣太爺,也得先把這兒的事了結了!”
“王八蛋!”李德全“呸”地唾了一口,操著官話罵道,“別說是你,就是直隸總督也得讓我三分!當爺是傻子?姓毛的中午才到任,才一個時辰就摘印了?——你這副德性樣也想耍著爺們玩兒?”說著手一場,一鞭打在郭琇肩頭上。
郭琇痛得嘴角一抽,卻又忍住了,舒了一口氣,說道:“好……你不信,我帶你去!”李德全咧嘴一笑:人是苦蟲,不打不行,這話真半點不假!口中卻道:“早這麼識相,不少挨一鞭子?”
縣衙並不遠,郭琇帶了他們三個向西走了一袋煙工夫,又向南一折,便見一帶粉牆,照壁榜房後是兩層樓高的宣化牌坊,正門前空地足有麥場大,兩側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看去十分威風。卻因官缺空著,門旁隻插四麵肅靜回避牌,並無官銜虎頭照牌。從大門向裏望,堂鼓和官靴匣高懸壁間,筆直的甬道纖塵不染,過儀門直通月台,房屋布局嚴謹,軒敞高大,等閑府台衙門也沒有這份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