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跡十分潦草,顯然是康熙盛怒之下寫的。李光地小心地合上折子,問道:“漁洋兄,這阻造南巡行宮,並沒見有供訊呀!”
“扣鹽商和關金的一萬三千兩就是。”王士禎苦笑道,“這項銀子是葛禮抽來造行宮用的,張伯年扣了,又枷死了總督府索銀的戈什哈,你沒有看仔細。”高士奇轉著眼珠子,手指捏得山響,問道:“刑部讞的什麼刑?”王士禎搖頭道:“這種罪有什麼議頭!大家說應定大辟,我改了絞立決,略盡年誼罷了。”
大辟就是砍頭。高士奇略一思索,說道:“老兄,大辟還是對的,你議得再重些,就難撕擄掉他的死罪了——給下頭打個招呼,說我高士奇要保他。你那個獄神廟不是人住的地方,他年近六十,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爺子,人折騰死了,還救什麼?”說罷起身拉著李光地的手道,“這兒不是辦這事的地方,咱們先走吧!”當晚二人在高士奇府邸商議著,由高士奇繕折,為張伯年辯冤。直到深夜,李光地仔細看了稿樣,署了名時,自鳴鍾已敲了兩下。因見李光地要辭,高士奇說道:“晉卿,這件事幹係甚大,葛禮現是國戚,又與索老三有瓜葛,你好生想想。若肯,明日我就遞上去,若勉強,就罷了,免得於你不利。”
“你把我看成何等樣人了?”李光地大聲道,“你隻管去吧!”說罷竟自去了。
第二日下起濛濛細雨,高士奇坐在綠呢官轎裏,心緒有點不安。這一個科場案實際上連著兩個上書房大臣。弄得好,自然落得個清廉耿直的名聲,而且抹去了自己是“明珠一夥”的惡名,弄不好便有兩麵受攻之虞。而且高士奇也有點疑惑,既然事涉索額圖,何以李光地也如此爽快地就答應了?莫不成他估摸著要進上書房,和自己一樣,也要和索額圖扯開距離?想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一笑,大轎落在西華門首。他直趨上書房來見康熙。
康熙不在上書房。他請了蘇麻喇姑,正在養心殿演算數學,新進封的貴妃小秀在一旁磨墨侍候。蘇麻喇姑看康熙解到精微之處,不禁點頭微笑,轉眼見小秀呆呆站著,便問:“貴主兒,你氣色很不好啊,是哪裏欠安?”
“沒……沒有。”小秀有點不好意思地答道。
“哦,朕倒忘了!”康熙恍然擱下了筆,笑道,“你不該站著侍候,蘇大師又不是外人,就說了又何妨?她身上已兩個月沒來了,昨兒診脈,說有喜了!”說著便命人搬來一張春凳。蘇麻喇姑算了算,笑道:“秀貴人要生下皇子來,就是十三爺了!”正說著,太監何柱兒進來,輕聲道:“主子爺,高士奇遞牌子請見呢!”康熙笑道:“朕正要傳他來問問,靳輔修中河的庫銀撥去沒有。傳話出去,叫他養心殿來見!”阿秀原本身體不支,要請辭出去,聽到這話反而不走了,起身斟了兩杯茶奉給康熙和蘇麻喇姑。
高士奇渾身濕漉漉地從雨地裏進來。高士奇還是頭一回進宮苑深處這座養心殿,隻覺得滿院青紫蘊,金碧輝煌,比上書房莊嚴華貴得多,因心中有事也無暇細看,甩了袖子便在丹墀下跪了報名。
“是高江村?”康熙在裏頭嗬嗬一笑,大聲道,“免禮進來吧!這個天氣怎麼不帶雨具?——拿件衣服給他換過!”
高士奇為爭張伯年生死而來,心裏懷著鬼胎,聽康熙如此親切和藹,略覺安心,更衣過來,雖免了大禮,還是就地打千兒請了個安,笑道:“主子又演算數學了,聽梅成說,聖上算學已是海內獨步,他和陳厚耀都跟不上了!”一邊說,一邊笑著合掌問蘇麻喇姑的安,又給小秀打千兒道,“請貴主兒安!”
“不習數學不成啊!”康熙歎道,“如今做皇帝已不比秦漢時,隻懂用人將將之道,那就太平庸了——你來得倒正好,朕正想找你來問呢,靳輔開中河缺的十萬銀子,發下去了沒有?”高士奇忙笑道:“奴才去戶部問過了,這十萬銀子原已從庫中提出來要解送清江的,近來部裏接到於成龍的谘文,說這筆銀子並不是往中河上用的,靳輔曆年治河,河督上存銀足夠開中河之用。這筆銀子乃是靳輔和陳潢商議好了,要加修下河入海堤岸用。因為幾位大員意見不一,戶部又按住了,要請旨之後再行發給呢!”康熙說道:“下河乃是黃河入海之口,工程關係緊要。朕看靳輔奏議,夾河築堤,可淤良田五萬頃,這個數目不小啊!於成龍這人怎麼弄的,總鬧別扭?”
高士奇略一思索,說道:“奴才不懂水利,但於成龍也是好心,怕下河夾堤於漕運不利,誤了皇上大事。以奴才之見,這件事還是依著靳輔為好。”“朕知道於成龍是個好官,但過於固執,行事不無偏激。”康熙把玩著扇子說道,“百姓和秀才打官司,他心裏偏向百姓,秀才和鄉紳打官司,他又偏向秀才。這不好。凡事都有天理王法管著,得循理而行。”高士奇想想,於成龍確實是這個做派,不禁一笑,正想回話,卻聽康熙問道:“這個陳潢是什麼人,和靳輔又是什麼關係?但凡六部和江南官員說到治河的奏折,十有九要提到這個名字,靳輔卻又沒有保本,真是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