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潢乃是治河英才!”高士奇瞥了秀貴人一眼,見阿秀的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良久才緩緩說道:“此人因命中五行缺水,自幼秉承家訓習學水利,壯年遊遍五湖四海,於江河流勢治理之道無不熟悉,恰因愛水如命,有誌於經略河道,既誤了舉業亦誤了青春,是靳輔的第一幕僚。至於靳輔,倒也不是昧功不保,大抵因陳潢以新法治河,招怨太多,事情未收全功,就保奏陳潢,恐於陳潢不利。這是奴才的小見識,未必真切。”康熙不禁笑歎道:“看來人真不愧萬物之靈,沒有一個不使小心眼兒的,朕就是神仙也格不盡這些物理兒!——隻你怎麼就知道得如此詳細?”高士奇忙道:“於成龍、靳輔都是奴才的朋友,常有書劄往來。陳潢錢塘人,自幼和奴才相交,自然略知道些。”說罷一笑,蘇麻喇姑見高士奇如此乖猾,便道:“你可真行,他們兩個冰炭不同爐,偏又都是你的朋友!”
康熙沉吟了一下,歎道:“既是如此,那十萬銀子稍等等再發吧。能省一點是一點,推遲一日好一日。你明日寫信給飛揚古,叫他回京省親,給他一個月的假。不可說是朕的意思,朕要看看這個人。眼前他就是個花錢的主兒,一年上百萬的銀子,沒個動靜就完了。看來錢這個東西真好,人人都愛呀!”
“皇上讀過《錢神論》,孔方兄之力有時大過天子之權!死可使生,辱可使榮,有錢能使鬼推磨嘛!”高士奇湊趣兒,緊盯著說道,“不過世上不愛錢的也有的是。前明四川有個老舉人,家裏窮得叮當兒響,以教讀為生。崇禎年間天下大亂,老舉人的房子被兵大爺燒掉,修葺時才曉得,那房子下頭竟埋著十二壇黃金!”說著,掃了一眼眾人。阿秀和蘇麻喇姑已是聽得入了神。
“那是沒主的錢,上頭有張獻忠的封條。”高士奇笑道,“老先生看了,說這是不義之財,搬了聖人的話說‘臨財毋苟得’,命家人原裝封住,又埋了進去。”
蘇麻喇姑想了想,說道:“想是怕兵荒馬亂樹大招風?”
“正是。”高士奇欠身答道,“他們家人也是這麼想。但我朝定鼎,天下太平,老爺子依舊一字不提這筆錢用場,家裏窮得叮當兒響,也沒動過一文。
“後來到了順治十三年,鼇拜跑馬圈地,直隸山東一帶難民逃荒湧入四川,恰四川那年大旱無雨,一時就餓倒了千百人。雖有朝廷賑濟,無奈百姓手中無錢!
“這個時候,老爺子才命人將金子起出來,全換了糧食,散發窮人。這一善舉,真的活人無數!聖上,這個人豈不是個不愛錢的真君子、烈丈夫麼?”高士奇說完,舒了一口氣,瞥了一眼康熙。
康熙被深深打動了,這件事他登極那年間曾聽太監們閑磕牙兒說過,一直以為是齊東野語,並不信實,不料竟真有其人實有其事!他坐在椅上,閉目沉思著,歎道:“三代之下,稀見斯人!可惜朕不得瞻仰此人風采!”
“張朝音就是了!”高士奇突兀說道:“此刻與他的兒子張伯年正被囚在獄神廟!兒子清廉一世,也是一耿介之儒,由於開罪上憲大令,將被推上斷頭台,可惜的是,老父耄耋之年,一生濟人無數,身受巨案株連,即登萬裏戍途——思之令人傷神!”高士奇說著,不由哽咽,忙掏出手帕來拭了淚。
如此乍然一轉,陡地切入政事,不但阿秀和蘇麻喇姑猝不及防,連康熙也是愕然。一時養心殿一片死寂。許久,康熙格格一笑,問道:
“看來你是剛從刑部過來?”
“奴才昨夜和李光地一同去過刑部。”
“嗯,還有李光地?你們聯名寫了折子?拿來朕看!”高士奇這才從袖子中小心翼翼抽出奏折,默默捧給康熙。康熙隻瀏覽了一眼,又問,“部議如何處置張伯年?”
高士奇見康熙氣色不善,忙跪了下去答道:“回萬歲爺的話——絞!”
“準奏!”康熙已是勃然變色,冷冷笑道,“好一個高士奇!真可謂‘其來也漸,其入也深’!從哪個稗官野史上讀來這麼一段‘故事’,繞這麼大彎子來譎諫——生怕自己麵子不夠,還拉上一個李光地!你可真能耐啊!真把自己看成東方朔,玩弄朕這個漢武帝於股掌之上了!”
康熙說著拂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