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譚錯(伽藍七夢係列)(針葉)

楔子

一段前情 不是冤家不聚頭

有台上個月才過完自己十四歲的生辰。

有台是個小和尚,七佛伽藍的小和尚。

十五歲的少年,眉清目秀,青色的頭頂九個香戒,端坐在蒲團上,倒有些觀音座下散財童子的味道。他父母早亡,有幸被七佛伽藍的主持句泥大師收為徒弟,論輩分,比他大十多歲的僧人都要叫他一聲“小師叔”……

驕傲了驕傲了,現在可不是得意輩分的好時候——有台暗暗告誡自己,眼角瞟了瞟師父,再瞅了瞅滿大殿臉色青白交加的眾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侄,忍不住抬起衣袖,偷偷拭去額邊一滴冷汗。

七佛伽藍如今大敵當前……

話又要說回來,他自幼在伽藍長大,心知七佛伽藍重佛法求禪性,鮮少沾惹江湖是非,就算與少林交好,也是參憚問禮互通佛學,偶爾僧眾比試身手也點到即止,絕無過失。他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敵就上門了。

那大敵也不是別人,就是當今江湖風頭最盛的七破窟。

前幾年,七破窟隻是偶爾來挑一挑釁,師父和一幹師伯能勸和就勸和,無意挑惹事端。不料七破窟越來越過分,竟在江湖上設了什麼“窟佛賽”,詭計多端地想讓伽藍出醜。去年的窟佛賽伽藍輸得一塌糊塗,按照賽事規則,輸方要為贏方任勞任怨一年……前提是在道義和佛法都允許的範圍內。

“願賭服輸。”坐如枯禪老僧的主持句泥緩緩站起身,順了順袈裟,帶頭向佛殿外邁去。

有台心中一慌,趕緊跟著站了起來。再覷,數位師叔、師伯皆搖頭認命,隨師父一起出去,有君子坦蕩蕩的風度;三位護法師兄麵色沉穩,無霽的俊容一派高深,看不出喜怒;有些師兄在歎氣,有些師弟惴惴不安,不過,大家都井然有序地隨師父外出迎敵。

今日這個門總是要出的,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他不是說他們是烏龜啦……

他是師父的徒弟,理應走在師父身邊——想到這裏,有台趕緊捶捶自己麻掉的腿,一路小碎步跟上。

出了大雄寶殿,下了台階,走過中院來到觀音殿和文殊殿之間的空地,隨著眾師兄的駐足,有台停了步子。他隨便掃去一眼,心頭一驚:為何處處人頭攢動?

伽藍尋常時候會收留一些江湖人,諸如那神秘浪人、落拓俠士,或江湖冷心人、失意人、被追殺的苦難人……久而久之,伽藍在江湖上也算有一席之地。今日這些人中,有些是住在後山禪房的收留者,想必聽到消息跑來觀上一觀,有沒有古道熱腸的他就不知道了。還有些卻是陌生麵孔,或三三兩兩,或聚成一團,有虯須大漢,有清秀少年,也有一些婉約女子,想來應該是附近的江湖幫派或家眷之流,就不知今天來此安了什麼心。

有台偷偷歎氣。有一點他可以肯定:看熱鬧。

料峭春寒,俗語有雲:二月二,龍抬頭。因近日雨水較多,春草還未繁盛,枝上新芽也才吐了一絲尖綠,這些旁觀者也不顧新草嬌嫩,就這麼橫踩豎踏,真是讓人心痛。

相比於交頭接耳的旁觀者,七破窟眾人所立處卻一片寂靜。他們來的人並不多,滿打滿算大概二十幾個,男女交錯而立,一時間也分不出尊卑。隻那站在前方銅爐邊的一人,最是惹眼。

倒不是說他多麼怪異,相反,他一襲純色衣袍,領口外翻高疊如堆雲,設計巧妙,正好護在頸脖處,隔去了春寒;純色衣袍隻在壓襟、袖擺的邊角上繡了些花紋圖騰,乍看去樸素無華。若再仔細些,那些圖案全是禽獸,且無一相同。這便是時下為人所稱的“百獸衣”。

春枝搖曳之下,這人聽到眾僧的腳步聲,循聲抬眼,怡然一笑,青色蓮眸斂映陽光,奪目耀眼,由不得人不歎一句“纖塵不立,好醜現前”。

此人,正是七破窟窟主、玄十三。

視線在句泥身上掃過,風流一轉,已將眾僧打量完畢。驀地,俊容迸開一抹笑,“咦,來得這麼整齊?”

主持句泥上前一步,合掌頷首,“玄尊久候,枯朽禮當恭迎。”

“上次的提議,句泥大師這是……同意了?”

“隻要不違背佛法、道義,不傷天害理,枯朽自不會阻攔。”

玄十三聞言捂嘴悶笑,不知聯想到什麼,搖手道:“不違背,一點也不違背。選人吧。”後一句,是對身後人說的。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議論紛紛。

玄十三身後立著一名眼色精明的男子,聽他下令後,端袖向眾僧走去。不料未走五步,被一道聲音喝止:“選人何用,玄尊仍未言明。”

說話者是身披青絛玉色袈裟的俊朗僧者。

與七佛伽藍相熟的人都知,他是伽藍三大護法之一,慧香。與他並立的還有兩人,皆披著同色袈裟,從服色上亦能猜出是另外兩位護法。他們就是“有風而聞,無風亦聞”的三位伽藍護法,又稱“伽藍三香”。他們出身武殿,伽藍武學精進深厚,因法號中都有一個香字,故有此一稱。但他們多在深院內修行,鮮少露麵,因此江湖上真正認識他們的人也少。

由於慧香的喝止,人群中不少女子的視線都向他飄去,眉目打量之間隻覺得賞心悅目,順便,也將其他兩位護法一並打量了。有台見眾人打量他的護法師兄,心頭不由升起得意。慧香師兄模樣俊美,對師弟們也溫言教導,有“芙蓉師兄”之稱。

“我沒說嗎?”玄十三驚訝地摸摸鼻子,向前方青年訕訕一笑,“那就有勞善友解釋一下。”

那目光精明的青年正是須彌窟侍座善友子。他撫了撫袖,向玄十三瞥去一眼,似在說:既然我尊開口,屬下便代勞了。

玄十三展掌向眾僧比了比,竟向這名侍座露出做錯事的害羞表情。

善友子歎了口氣,他這一聲歎氣,在場眾人都聽清了。他不客氣,移眸注視慧香,“我們當著這麼多江湖英雄的麵借人,自然是無害的。”

“何用?”

“大用。”

“可否請蘭若解釋得詳細一些。”

善友子待要開口,突聞身後冷冷一哼,當下不再說話。

冷哼的人不是玄十三,卻是從人後傳出來。

就見七破窟部眾側身讓道,一名碧草色衣裙的女子緩緩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嘖聲:“解釋那麼多幹嗎,挑幾個人而已,這麼囉嗦!既然不願意讓我挑,那就挑幾個讓他們去洗茅廁!”話間一落,爽寒春風迎麵吹來,撩起衣裙一角,紛紛擾擾,引人視線,竟讓人瞧見她那裙角上繡的一尾白蜻蜓。裙底隱隱有些紋路,配著碧綠裙裾,頗有些“草色醉蜻蜓”之態。

再看她容貌,也不過年紀輕輕十八九,額心一抹粉色桃花鈿,頭結細辮,絨花盤繞,容貌俏麗嬌憨,可聽她方才言語,卻不隱煞意,令人不得不歎一句“年少氣盛”。

善友子沒接她的話,倒是玄十三樂嗬嗬拍掌,“也可以呀!”那調子,似乎伽藍眾僧是他家養的下人。

善友子瞧了玄十三一眼,低歎:窟主已經不耐煩了,我尊您可別添亂才好。

玄十三被他一“瞧”,垂了眼不再出聲,嘴角卻連連勾起。

慧香並未流露怒容,溫聲詢問:“不知蘭若如何稱呼?”

刷!女子抬手甩開檀木漆骨的紙扇,迎風搖了搖,“在下,須彌、亂斬。”

扇底純白,隻在中間以篆體寫了一個“慈”字。天氣本就微寒,眾人見她故意搖扇,情不自禁打個哆嗦,臉上浮起一層雞皮疙瘩。亂斬似乎覺得不過癮,扇了兩通之後將扇子翻轉過來,又猛力一扇,將身邊玄十三的頭發都扇得飛了起來。

形俊之人迎風玉立,何等的風骨啊……眾人不禁捂住腮臉用力揉了揉,意欲防止寒意入侵。而隨著亂斬的翻扇,也讓人瞧清了扇子背麵的一個草體“悲”字。

慈悲慈悲,慈也悲也。一體兩麵,是為“慈悲扇”。

玄十三無聲側移,以免自己被扇風波及。

“原來是須彌窟主。”慧香聲色未變,“貧僧可否請須彌窟主解釋一下,挑人何用?”

“穿衣服啊。”大概頭腦被扇冷靜了,亂斬這次倒答得爽快。未等慧香理解過來,慈悲扇突然“啪”的一聲在她手上拍合,俏眼瞪過去,“你笑什麼?”

慧香一怔,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翻臉。

“信不信我扒了你的袈裟?”聲如碧玉鈴,斥聲響起時,蜻蜓迎風展翅,一抹碧色身影直衝慧香而去。眨眼間,碧影已越過前排僧眾來到慧香前方。四周武功高深的江湖人見她展露輕功,臉色均是一沉。她步法詭異,窈窈窕窕。飄飄颻颻,放眼江湖,竟是見所未見。

慈悲扇迎麵甩開,直掃慧香胸口。慧香抬手擋下,卻不料扇風未近身前突然折轉方向。原來,她的攻勢並不是針對慧香,卻是他身邊的另一位護法。

慧香臉色一變,脫口叫道:“師兄!”

縮在師父身後的有台也變了臉,她、她居然想扒定香師兄的袈裟?!想他定香師兄為人嚴謹,纖塵不漏,又悲天憫人,深得佛法真諦,堪稱“人中帝釋”。他都沒聽到定香師兄開口,須彌窟主怎麼就偏偏挑上刺了呢?

有台開始在句泥身後繞圈圈。

另一邊,亂斬要奪定香袈裟,定香卻靈活閃讓,兩人一進一退之間,眾僧已退開半丈讓出空間,這也讓四周群雄有機會瞧得更仔細。

展臂掃腿,她短暫奪了幾次都未能碰到他的袈裟,便旋身回落,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慈悲扇在掌中狠狠一收,俏眸眯起,語辭含煞:“和尚,你叫什麼?”

“貧僧法號定香。”怡然一笑,年輕的護法雙眼清明無垢,沉俊,持定,當為“一塵不染”之俊逸。

“你躲什麼?遲早我要扒了你的袈裟!”輕謔微噬的語氣,像極了強搶民女的地痞惡霸。

七破窟部眾紛紛別開眼,低頭捂嘴。善友子強行站直了兩腿,忍住撲地的衝動。

定香淡淡垂首,“蘭若何出此言?”

亂斬慢慢鬆了眉頭,一言不發再度襲上。她這次不再一味猛攻,轉手一招“扇開畫屏”橫掃過去。定香見她掌風冷凝,武功應心而生,隨著她的掌法或快或慢攻守自如,赫然用上了“觀音小垂手”。亂斬見他手勢忽彎忽直,難以攻破,唇角冷冷一勾,扔了扇子,換上一式“蛟龍轉手”。

慈悲扇被善友子接住。然後,他聽到身後某位窟主小聲說:“咦,亂斬的《太液秋風掌》練得不錯。”

聽聲音,那是厭世窟主。

《太液秋風掌》原本是厭世窟主的武譜,總共才六式,可每一式都能變換出六六三十六種不同的掌法。他家窟主對武學不是特別有興趣,得了武譜後翻來覆去也就練了這麼一套,肯定不錯。適才窟主說話時,定香不知何意唇角勾了一勾,姑且不論他是嘲是諷,被窟主拿來消氣倒是真。

善友子心神微閃之際,亂斬正以“長鯨起浪”中的一掌迎向定香。定香下盤微沉,欲迎下這一掌,卻不料他推掌之時卻發現對麵攻來的內勁並不犀利,倒有軟綿綿之態。他心頭一驚,趕緊收了內勁,僅以一成迎上。可惜,亂斬仍是被他這一成內力的反掌推得退去,適巧踩到衣裙,眼看就要絆倒在地。定香不想她失了顏麵,閃身來到側方,在她腰上推了一掌,手未觸裙,隻隔著一道綿厚掌風將她扶起。

世間事總不盡如人意,他一片好心,她卻黃雀伺蟬,趁他近身的一刹那,手腕翻轉拍點,再借他掌風拔地而起,輕功飄遙,落在善友子前方。

甩手一披,青絛玉色袈裟赫然掩在了碧綠裙衫上。

眾人趕緊將視線調向定香,隻見年輕的護法隻著紗白僧袍,肩上哪還有袈裟顏色。

居然真的讓她扒了袈裟啊……眾人心思各有不同。

定香垂了眼眸,片刻後才徐徐抬起,俊容失笑,“還請蘭若將袈裟還給貧僧。”

亂斬小下巴一抬,“天氣冷,我披著正好。”

善友子下意識挺直腰,不讓自己軟倒,剛才……剛才猛扇慈悲扇玩風骨的人是誰啊?不是他吧,窟主?現在才說冷會不會太遲?

僧衣披在女子身上總非常態,定香見她將自己的袈裟捧在臉邊蹭了蹭,臉上不覺微微一蕩,幸好春風拂麵,將那一點灼熱吹散。他合掌揖首,淡道:“世間萬物皆有心,蘭若既有大慈心,大悲心,不妨再參些柔軟心,寂靜心,忍辱心,禪定心,清淨心,無障礙心,斷煩惱心。如此便可燒諸一切煩惱,解一切縛寂,於一切法得不動心。般若我佛,善哉善哉!”

他語有佛法,可惜聽者卻被他那一串心啊心的繞得眼睛發暈。亂斬沉下臉,甩甩袈裟,諷道:“你想要袈裟?沒問題,出價買呀。”

無垢的眸子定定注視那邊驕傲的俏臉,不再言語。

“看有什麼用,你不出價,我就賣給別人了。”亂斬向四周撩去一眼,揚聲:“各位所見,這件袈裟是七佛伽藍定香護法剛穿過的袈裟,定香護法人如帝釋又眉目俊朗,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啊,他穿過的袈裟自有佛性,買回去一天早晚三炷香,可保家宅平安,子孫繁茂!底價一千兩,價高者得。”

觀者寂靜。

七破窟部眾已有人站不住開始搖晃。

善友子手握空拳捂嘴輕咳,在亂斬身後輕聲道:“窟主,會不會貴了點?”他以為底價五百兩才合理一點。

亂斬瞄瞄自家侍座,回以輕聲:“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這個道理你都不懂?”

“……窟主說得是。”

寂靜之後,圍觀者轟地炸開了,有交頭接耳,有諷刺調笑,也有高聲怒罵,斥責七破窟打擾佛門清靜。更料不到的是,人群中居然有道聲音響起——

“一千兩,我買!”

咦?亂斬與善友子對視一眼,向叫價者望去。這生意做得,做得啊……

“一千一百兩,我買!”又不知誰叫了聲。

“一千二兩兩!”

“一千五百兩!”

“兩千兩!”此價一出,眾人目光聚了過去。叫價者居然是一名年輕女子。有人見她手中有劍,又見她身後所站侍者的衣飾打扮,將附近的江湖幫派在心頭轉了一轉,便猜到這女子是鐵亭鏢局大老板田善行的掌上明珠田櫻。

亂斬卻不受影響,眼角向定香斜斜一瞥:“如何,定香護法?”

自叫價開始,那雙無垢的眼一直不曾移過,唇邊原本的一點淡笑也漸漸隱去,神容一片冷峻。迎著挑釁的俏眼,定香將胸口佛珠小心取下,再一圈圈繞在左腕上,垂眉揖首,“伽藍淨地,不容兒戲。”

聲音不大,卻每個人都能聽清。

戲字空中繞,紗白身影似白駒過隙掠向亂斬,意奪袈裟。亂斬豈能讓他如意,快他一步掠空而起,點步斜飛,碧裙搖曳,加上玉色袈裟的一抹冷色,仿佛晴空中一隻醉酒的蜻蜓,掠草流流,當當停停,鎖魂奪目。

兩人掠上文殊殿,白紗身影總是慢那碧色蜻紗一步,每每指尖觸到衣角,卻總在最後滑開。遠遠看去,兩人不像在奪袈裟,倒像是嬉遊玩樂一般。

定香暗暗佩服她輕功了得,心境亦更加清明——護法職責所在,絕不容許她的撒野。眼見她牽了袈裟向觀音殿掠去,他立於殿角鴟獸之上,左肩一震,一道黑影自掌心射出,擊中她後腰。

穴位被打,空中無法借力聚氣,蜻色身影眼看著向下墜去。白紗身影更快,他隨著墜地身影一起跳下,半空牽住她的衣袖向上一提,身形以不可思議不可比喻之勢滑到她後背,雙臂一展、一收,紗袖闊大如搖天鯤,負著一隻醉色蜻蜓穩穩落地。

剛落地,他扶腰將她托了一托,助她站穩後即刻旋足退開,向她合掌,“窟主,得罪了。”

俊容清冷,青絛玉色的袈裟披在年輕護法的身上,似從未離開過。

“好一招‘反披袈裟’!”殿邊人群中響起一道清亮的喝讚。

走出來的是名公子,穿一襲“碧竹三畫”天青錦,短發碎垂額角,神容俊美難以形容,一雙勾魂眼撩撩一掃,似杏花怒綻,數不盡的風流蕩漾。

四周的人表情有些莫名,他們也不知這位公子何時站在了他們中間,隻瞧到他剛才扶了一名腳下打滑的姑娘,隨後便和那姑娘低聲閑聊起來,好像聽他有說“在下閔姓,字友意,姑娘叫我友意即可,不知姑娘芳名”,那位姑娘見他俊美風流,言辭有禮,竟也報上自己的閨名,聽他講些伽藍瑣事。兩人在後方喁喁低笑,全然不受場外影響。大概是相見恨晚,這位公子從腰間解下一塊扇形玉墜贈給那位姑娘,相約今晚酉時於伽藍觀音殿外共賞曇花……竟在佛門清淨地幽會,分明不將在場高僧禪師放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