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抬頭打量,同時,她也垂眸一掃,揚眉,“這麼多人?有事啊?”既不自報家門,也不問眾人來曆,仿若他們隻是街邊的甲乙丙丁。

“……”

“我來聽定香護法講故事。”她眼角含俏,眉色雙分如黛。

“……”

“你們……”注視桌上木箱,她不驚不訝,神色坦蕩,似乎箱子裏隻是尋常物品一樣,隻笑道:“繼續。”說完,眼角往三位護法身上一掃,軟語曖昧,“等你們說完事,我再找定香護法不遲。”

程鵬書神色不定,無為先生用力拂袖,輕斥一句:“不成體統。”

句泥無動於衷,倒是有幾位禪師欲言又止,數度張嘴,卻仍然放棄般閉了眼睛,垂目搖頭。這兩年來他們得到的經驗是:對七破窟的挑釁萬萬不可放在心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大師……”程鵬書求助地望向句泥。得道高僧微微一笑,頷首說道:“要事為主,還請程蘭若將事情原委說個清楚,不然,枯朽也是一頭霧水。若真正的凶手不是程蘭若,枯朽也不會讓無為先生的弟子枉死。”這意思,倒有“眾位對梁上女子的存在不必介意”的意味。

既然他這麼說了,程鵬書便長歎一口氣,娓娓道來:三天前,這顆頭顱出現在華容府順興鏢局,附了一張“善惡有報”的字條,初時他不知頭顱是誰,也不知什麼人將頭顱扔在他家,更不知是何用意,隻當道上有人生事,一時不知如何處理,便將頭顱存在小木箱裏,放些冰塊進去加以保存,不料兩天前無為先生攜六位徒弟尋上門,揚言要為弟子討個公道,他百口莫辯,無奈之下隻得許諾請江湖威望之人來主持公道,查明真相還他程家清白,於是,他想到了七佛伽藍。

“若不是你買凶殺人,我徒兒的頭怎麼會在你家出現?”無為先生眼角泛起紅意,必是見徒兒身首異處,心情難平。

“可我確實不知啊!”程鵬書也是一臉憤色。

句泥張嘴要說什麼,梁上傳來一聲嗤笑,細細的,軟軟的,卻像針一般刺入眾人耳中。一名站在無為先生身後、眉毛既濃且粗的人抬頭問:“姑娘笑什麼?”

絳色身影動了動,換個坐姿,軟裙隨著她的動作徐徐蕩漾,在檀香漫侵的禪室裏格外引人注目,“沒對你笑。”她拉過袖尾掩在鼻下,滿眼的笑意隻投向下方那沉默不言之人。眾人神色大變,無為先生以為她是故意搗亂,取了茶蓋正想小小教訓一下,不料一聲歎息比他扔茶蓋的速度還要快,隻聽她以傷春悲秋的調子說:“為什麼……為什麼伽藍的僧衣不是灰白褐,就是紅紫青呢……但把僧衣穿得這麼飄逸獨絕的,你是唯一一個。”

外人不知她對誰說話,眾僧卻心知肚明。那語中的調戲之意讓他們紛紛合掌念佛,眼觀鼻,鼻觀心。有台見她眼角笑意融融,突然有點不服氣,鼓起勇氣小聲說:“般若我佛,戒香師兄……也很飄逸啊!”

“沒他飄。”

“還有……還有慧香師兄,也很飄逸。”

“沒他逸。”

“還有……”

“還有?”美目一睨,絳色裙尾甩啊甩,就在有台頭頂上。

有台一時語結,又聽她道:“小和尚你自己看,穿僧衣的我暫時不說,那位——”袖中伸出纖指一根,指向程鵬書,“你看你,要穿藍綢就不要穿小圓點的藍綢嘛,花不花,純不純的,還用褐棉壓邊……好吧,你壓邊就壓邊,可是不要配一條暖玉黑紋的腰帶啊。你知不知道所謂沒品味的衣服就是你這種不知道怎麼搭配的人穿出來的。”

有台嘴角一抽,趕緊偷竊程鵬書,果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牙骨咬緊,是怒火迸發的前兆。

“還有你們——”纖潤的指尖移向七子散人……此時隻剩六人,“一二三四五六,高矮胖瘦完全不一,卻穿完全一樣的道袍,是想彰顯師兄弟情深呢還是怕人不知道你們是誰?”不等六人辯駁,她轉手一抖,一件色彩斑斕的衣服出現在眾人上方,“看,這是我特別為定香護法定製的袈裟,取百種碎布頭縫製,可謂福田千千種,慈悲穿上身。大波羅蜜不是有說嗎……嗯……”想了想,妙目彎彎,“你們看這件袈裟,是不是如幻如陽焰,如夢如水月,如響如空花,如像如光影,如變化事。”

雙手一展,袈裟蕩起一層波文,色彩紋斕,的確有“如幻如陽焰,如夢如水月”之變化事。

“哦對了!”她想到什麼,收了袈裟在四角翻翻找找,在一角上找到什麼之後欣然一笑,獻寶似的展開,衝裙尾下的年輕護法道:“你看,上麵還繡了花,別具一格吧?”

肚量再大的人難免也有糾結的時候。程鵬書本就因頭顱一事受冤在身,心情不佳,又被她不問青紅皂白諷刺一通,臉麵已是掛不住,此時冷冷一哼:“我看你是別有用心。”

她也不惱,眼角斜斜一瞥,冷笑,“你看出來了。為什麼你我第一次見麵你都能看出來的事,他卻怎麼也看不出來呢?”語末,竟隱隱有了些哀怨的意思。

“看不出來什麼?”門上不知何時扶了一人,氣喘籲籲。眾人心頭一驚,轉眼看去,卻是一名和梁上女子年歲不相上下的姑娘。大概也是豆蔻年紀,穿著淺綠色的紗裙,頭上簪著細小如珠的翠藍花釵,滿滿鋪了一頭,黑發披在身後,鬢邊垂下兩縷銀藍頭絛,隨著她邁進屋的動作,碎光點點,俏皮機靈。

“力兒你好慢。”收了袈裟,仿似蛇尾的絳裙搖了搖。

走進屋的少女昂頭吐氣,苦眉哀叫:“小姐,我已經拚盡全力跑上來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想抱怨幾句的少女看到箱中人頭,立即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

對嘛,這才是正常女孩子見到人頭應有的表現。

“什麼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力兒趕緊跑到人後擋住自己。

“是人頭。”有台小聲提示。

力兒左瞧右瞧,這才看清自己躲到三香護法身後來了,而自家窟主就在頭上,“誰的頭?”她小聲問。

“是七子散人之一,安蘭若的頭……”有台隻得將方才聽到的一點消息轉述給她聽。

身後喁喁低語,一直不曾動作的年輕護法突然側身移了一步,抬起頭,“可否請問蘭若一事?”

“咦,終於當我存在啦!”她屈起腿,笑眯眯托腮瞅他,很大方,“問吧,什麼事?”

“蘭若可知近日來七子散人與什麼事相牽連?”

她抬起眼睛看屋頂,“我不知道!”

“可有聽說?”

“我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

啪!一聲肉掌擊打木麵的巨響,無為先生的茶蓋終於扔了出去,伴著怒喝:“姑娘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撐梁一翻,換個位置坐下,也正好躲過疾射而來的茶蓋。她眯了眯眼,笑意斂去,冷聲問:“閣下是哪家生意人?”

“放肆!”眉毛粗濃的那人大喝,“家師乃無為先生,小姑娘不得無禮。”

慢卷紗袖,妃唇勾笑,一絲嬌態漸漸染上她冷下的俏臉,眸色隱隱閃過犀光,“你又是誰?”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虛然子!”

她垂下眼簾,神情微羞,“抱歉,我對你們不太熟悉。”

她說“不太熟悉”沒半點嘲諷意思,的確是不熟悉,因為七破窟須彌窟主一向鮮少關心江湖事江湖人,不然,怎不見須彌窟主在江湖上有什麼名號。不過,這廳裏也隻有力兒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聽在其他人耳中,卻成了囂張的諷刺和目中無人的狂妄。

虛然子氣得臉如豬肝,眼看就要動手,定香卻搶在他前麵開口——

“虛蘭若請息怒。伽藍之地,恕請貧僧不容各位爭相鬥氣。既然各位今日是為安存子之死而來,還請以此為重。主持,各位禪師,可好?”

虛然子還要說什麼,無為先生一揮袖止了他的話。無為先生原意是想以大事為重,不想和一個小輩計較,免得被伽藍高僧說他欺負後輩。偏偏梁上響起冷哼,無疑是火上澆油。忍了半天,虛然子終究還是將氣吞下肚,不與她一般見識。

她將虛然子的神色變換看在眼裏,眸兒一瞥,調開注意力,絳尾在定香頭頂上甩了甩,“定香,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看?”

定香盯著虛然子,麵無表情。

“這叫女媧羅裙,有六正色十二補色,天孫翔的新款哦。你知不知道,這可是真正不能落地行走的長裙,市價八十八兩一件。”在梁上繞個圈,她伏腰垂下袖子,“你看,你看!”

定香慢慢抬頭看了一眼。

“這裙的精妙處在於,裙尾長似蛇尾,如果不是輕功過人的女子根本不能穿在身上,否則,裙尾掃地,難看之極。”力兒挺直腰,驕傲無比地解釋。她相信,自家窟主剛才入室所展露的輕功這些人都看見了。女媧是半人身半蛇身的女神,此裙正是取其形之意。而今江湖上各門各派的小姐師妹正時興穿這種新款,不然,且不是自承輕功不如他派。

“力兒……”她捂住臉。

無為先生驀地拂袖,“句泥主持,難道你就任這女子在此胡鬧不休?”他這一拂,掌中含了內力擊向梁柱。眾位禪師瞧得明白,抬手欲阻不及,隻見那梁上身影微微一晃,掠如驚鳳,繞梁盤旋,轉身勾到橫梁之上。

“老頭,我和你無冤無仇,你要挑釁我是不是?”絳影搖曳,聲音已然冷下。

“我等不與無名之輩動手。”虛然子上前一步,“姑娘報上名來。”

妖眸一眯,絳影無風自動,也不打聲招呼,一記淩厲的掌風直撲虛然子。虛然子轉手急擋,絳影卻虛無縹緲,無形無章,難以捕捉。一掌不中,絳影順勢落到椅子上,雙腿蹺起擱於扶手,側身斜坐,一截裙尾被力兒托在手中,“喂,我這裙子到底好不好看?”她開口問的竟然是定香。

“不知羞恥!”虛無子一招“小擒拿”攻上。

絳影突然急驟搖曳,層層疊疊,其間掌影無數,宛然一招“扇開畫屏”,挾著冷森入骨的寒意直撲虛無子胸口。虛無子未料她竟然不試探、初次交手就使出如此淩厲的招式,措手不及,小擒拿去勢又猛,眼看就要受下那一掌。白駒過隙之間,側方橫插一隻手,移形換位,代替虛無子硬生生接下“扇開畫屏”。內力相撞,廳內迸出數縷厲風。

“姑娘到底何人?”無為先生收掌,皺起眉頭。在他記憶裏,能以如此年紀就有這等深厚功力的年輕人並不多。

她在椅上撫了撫袖,唇角勾起,嬌多媚熬,“在下,司空亂斬。”

無為先生被她激起好奇,突然起了心思要試一試她的武功,肩頭方動,句泥的聲音卻阻止了他——

“無為先生,要事為重,要事為重。”句泥唱個佛諾,轉對她道:“蘭若即來,不妨聽聽事情原委,可好?如若要尋定香護法聽故事,此事了解之後再聽也不遲。”

她聽句泥語中有商量的味道,再瞧瞧披在身上的新袈裟,嘟嘴看向橫梁,倒也不再言語。眾人隻怪句泥對一個小女子好言勸慰,卻不知若她真要和無為先生、七子散人較起真來,無論頭顱之事今日能不能了,這錯,可都要統統歸到伽藍頭上。伽藍有錯,七破窟又豈會善罷甘休。惡性循環下去,往後的日子更不安寧了。夏季窟佛賽眼看在即,還是息事寧人的好。

眾禪師彼此眼神交流,心中自然清明。

司空亂斬安靜了片刻,聽一群人圍著一顆人頭說事。

顛來倒去,無非是程鵬書咬定自己不是凶手,而且與安存子的死無關,無為先生則認為程鵬書即使不是直接殺死愛徒的凶手,也必須與愛徒的死脫不了關係。程鵬書不甘受冤,就請七佛伽藍主持公道,查明真相還他清白。

“人頭是死後砍下來的,切口平整,是一柄鋒利大刀類的凶器。再看腐爛程度,應該有半個月。”定香在句泥的示意下取出人頭,陳述眼中所見。

“不可能。”虛然子打斷他的話,“安存子十天前還和我們在一起,不可能死了半個月。”

情盡無塵的眼淡淡一抬,他反問:“他離開之前有何異狀?”

虛然子看了其他師兄弟一眼,搖頭。

“他離開是為了什麼事?”

虛然子盯著地麵想了想,仍然搖頭,“安存子沒說,不過……他好像很高興。他隻告訴我們外出幾日,過幾天就回來。”

“程蘭若呢?”定香轉問程鵬書。

“我剛走完一趟鏢回來,正想在家中休息幾天。”程鵬書回憶道,“我走的是河南南陽府的鏢,多虧道上兄弟給麵子,一路上走得還算平順。鏢送到後,我們就馬上回來了。路中……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我發誓,我這半年都沒見過安道長,和他無怨無仇,更不可能殺他。”

雙方聽來都有理,這種事又不能一口斷定。句泥沉吟半晌,提出自己的意見:“既然程蘭若相信伽藍能為你主持公道,枯朽也不推辭。還請程蘭若、無為先生和眾位愛徒先在伽藍住下,待真相查出,枯朽再給你們一個交待。”

“句泥大師……”無為先生眉頭皺得可以夾死蚊子,“你說查真相,我相信你,可你也要給我一個期限,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這裏等。”

句泥合掌稱是,看向定香,“此事就交由定香去查明。”

“是,主持。”定香垂頭領命,淨眸再抬時,無情無緒吐出四個字:“一月為期。”

程鵬書沒有異議,無為先生見句泥開口,便捺下心中焦急,勉強答應。句泥見雙方都無異議,便令僧正引他們各去禪房休息。

一群人魚貫離開側廳後,句泥對眾位禪師道:“此事不可宣張,枯朽就交由定香處理,眾師弟仍以各執事為重,從旁留意,可好?”

眾位禪師點頭稱是。

盯著人頭,眾僧又陷入沉默。反觀司空亂斬也是一聲不吭,將那件斑斕袈裟披在身上,指尖時有時無地撫著。力兒站在她身邊,眼睛倒是睜得很大,好奇看著他們。

有台小和尚受不了廳內沉默,小聲問:“定香師兄要怎麼去查啊?”

“先找他的屍身。”定香的視線自人頭垂落在地,“頭顱留下的線索不多,屍身應該會告訴我們更多。”

“沒有線索,到哪裏找屍身?”有台喃喃自語,“這麼多天,屍身肯定也腐爛了,要是找不到……”咦!他向司空亂斬瞧去。與此同時,定香的視線也移向她。

有台想到的是:七破窟的消息一向靈通,須彌窟主對定香師兄頗有好感,倒不如讓七破窟幫幫忙。

定香想的是:七破窟消息靈通,問問她也許會有什麼線索。

力兒被他們的眼神嚇到,趕快扯自家窟主衣袖,“小姐,小姐,他們在看你。”

盯著袈裟仿佛神遊太虛的女子恍惚抬眼,“哦,大事說完了?定香,這件袈裟是上次聽故事的禮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

“貧僧謝過蘭若。”定香接過袈裟,也不推辭什麼。

狠話沒放出來就被人攔回去,她卻笑起來,“喂!我這件女媧羅裙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不過一件衣服,蘭若何必執著。”

“答一句好看不好看,也不過一句話,和尚何必執著。”

“蘭若說得是。這衣衫好不好看,不過遮體之用。蘭若剛才也說了,世間事,變化事,如幻如陽焰,如夢如水月,如響如空花,如像如光影。”他長長疊疊一段說來,聽得她幾欲瞌睡。一邊,力兒果真掩嘴打了個哈欠。

總之就是:對於女媧羅裙好不好看這個問題,他是不會回答的。這等意思她又怎會聽不出來,嘴角一撇,“力兒!”

“在,小姐。”

“我們走。”

“啊?”力兒睜大眼,“小姐不是還有故事沒聽嗎?”以往來七佛伽藍,她家窟主總會聽定香護法說兩三個故事才離開,今天怎麼……

“聽過了。”絳影旋上橫梁,縱足一點,身姿縹緲,步點離離,已向殿頂掠去。

抬眸遠望,裙尾帶出粼粼波光,尖細如畫,加上樹冠稀疏,隱約不絕,儼然一尾絳色靈蛇遊走其間。

“又要我跑……”力兒皺眉嗔怨,提裙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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