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閔友意?”有人慢半拍地回神大叫。

“是老子。”俊公子橫去一眼,非常之不屑一顧。

“玉扇公子閔友意?”有位年輕俠士冷哼,表情鄙夷。“玉扇公子”是近兩年崛起於武林的花蝴蝶一隻,玉扇贈佳人,風流恣享,處處留情,為正道俠義所不恥。

閔友意對那位年輕俠士的輕鄙全然無視,卷袖衝向定香,“老子試試。”剛才見他淩空轉身,一提一滑便將亂斬身上的袈裟奪下,身法靈捷多變,心頭早已技癢。

定香無意多惹事端,急身退閃。而閔友意,則被亂斬伸出的一隻胳膊攔下。

“嗯?”杏花眼困惑地凝向她。

她瞪了閔友意一眼,從地上拾起一串東西,掛在食指上搖了搖,“既然這是定香護法送我的定情信物,在下笑納了。”指上掛著一串佛珠,大約十七八顆的樣子,是定香原本戴在腕上的佛數,也正是剛才的暗器。

如此露骨的調戲,伽藍僧眾不由低下眼簾。心誌清明的高僧表情不變,卻有些少年小沙彌紅了臉,萬般不自然。

閔友意見她不讓自己試定香武功,一時也失了興致,揉揉鼻子悻悻轉回玄十三身邊。

“般若我佛!”袖手看戲的句泥終於出聲了,“既然窟主借人有用,那便選吧,枯朽絕不阻攔。”

“好!”亂斬拍掌,卻笑著將佛珠伸到定香前麵,“要不要?嗯,要不要?”恍然如舉著糖葫蘆逗總角少兒。

玉指纖長,不過血包枯骨。定香伸手欲取,卻不料她極快收了回去,轉身對侍座道:“善友你說,他被我扒了袈裟,該當如何?”

善友子果然非常善解人意,“既然是被窟主扒了袈裟,他應該算是……窟主的人。”

“既然是我的人,又該當如何?”

“屬下明白,等一下挑人的時候,屬下一定會注意、不會挑定香護法。”慈悲扇送上。

亂斬抿唇一笑,輕快不少。她將佛珠戴在腕上,抬高手左瞧瞧右看看,嗯嗯有聲:“哦,對了!”想到什麼,慈悲扇在掌心一拍,她轉身笑謔,“定香護法,既然我能扒你一次袈裟,自然能扒第二次、第三次。”

昂首大笑,囂張得不可思議不可比喻。

善友子見她脾氣發完了,這才對眾僧抱拳,將借人何用簡單解釋:“主持和眾位禪師大可放心,我等借人隻是想請他們試穿幾件衣服,並無惡意。以一個月為期,到期後自會送他們回來。”

眾僧見句泥首肯,又不想七破窟再尋什麼借口鬧些顏麵盡丟的事,竟一致沉默,希望他們快快選人,快快離開。

善友子果然從眾僧中挑選了十五名身高差不多、容貌清俊的年輕僧人。當他走到定香身邊時,眼神閃爍,笑容曖昧,加上七破窟那邊傳來幾道竊笑,讓同站一邊的慧香捏緊了拳。他挑的都是二十出頭的僧人,像有台這種半青不熟的小沙彌是看也不看一眼,讓他們好生吐了一口氣,亂跳的小心髒落回原位。

七破窟的衣服不是那麼好“試穿”的,一個月後,十五名僧人返回伽藍,麵無表情,心如死水,皆有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之淡定。小沙彌們見了,紛紛探討師兄們的修行心得,大歎精進修行之難。

而每次回憶起這天發生的事,有台總會為他的定香師兄難過。當時眾多江湖豪傑在場,就算俠義之人無口舌之非,但總有人喜歡在茶餘飯後聽些傳聞逸事,加上說書混飯的,眾口鑠金,生靈塗炭啊,扒袈裟之事被這些人傳來傳去,倒成了一樁美談。

定香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起初見伽藍的小師弟替他憂心忡忡,還耐心勸解一二。次數多了,他也懶得理會,隻讓他們多讀些佛經,悟些佛法大意。

貪嗔愛取,垢淨情盡。在和尚眼裏,窗外即是婆娑世界,又是嫵媚紅塵。那位須窟窟主妍蚩好惡,多變難測,終究也是一名女子。而女子,在僧家心上不過是點額猢猻、撲粉骷髏。

坐在佛座下,昂首之間與垂眸的佛眼怡然對上,此時的他會笑歎:湛湛玉泉色,悠悠浮雲身,閑心對定水,清淨兩無塵。

然而,經年之後,事隨流水,他卻再也無法佯裝無事地對自己說:清淨兩無塵。

第一章 因事入江湖

春夏秋冬,一年易過。

每天春夏之交,七佛伽藍內總是花色蔚茂,近有芳草蔓合,遠是嘉木被庭。

伽藍西北方的鍾樓邊有一棵梧桐樹,也不知生了幾百年,杆粗枝密,傘葉撐出一片陰涼。樹下有一塊長形青石,因時不時有人來此坐坐,使得石麵光潔可鑒。由於地勢高的關係,在梧桐樹下隻需放低雙眼便可俯盡一片山景。從上往下看,入眼的多是攢成一簇一簇的豐葉樹冠,遙目遠去,隻見憑空起煙,翡翠疊色。目光再遠再高一些,便有那“和風飛清響,鮮雲垂薄陰”之態了。

梧桐樹前有一小池,曲水悠悠,是左側方一縷細小山泉滑落凝聚而成,水色如琉璃,澄澈見底。池中有數十尾紅鯉,搖搖擺擺,追尾逐唇。駐立池邊,隻覺得清淨之水,遊魚自迷。

樹下,青條石上有一道青灰色身影。他跏趺而坐,雙手掌心向上輕攤於兩腿膝蓋處,簾目斂合,氣息輕緩均勻。

頭上九點香戒,盡滅凡塵。

梧桐的第一波花色已然染上枝頭,風過時,偶爾落下幾朵銅鈴形的月白色小花。青條石上堆滿的落花,衣袍上兜住的點點月白,似乎都說明他已經在樹下坐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坐久落花多——好一派“影來池裏,花落衫中”的禪境。

“啪達啪達啪達!啪達啪達啪達!”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摧殘了梧桐下的寂靜。片刻,山梯上跳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見到樹下身影便歡喜大叫:“定香師兄!”

樹下僧人眼皮一動,卻未睜開。

小和尚趕緊捂住嘴,躡手躡腳走到青石邊,有樣學樣跏趺坐下,將僧衣拉平放於膝蓋上,手結香華印,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慢慢將眼睛閉上。隻是沒坐一會兒,小和尚便扭動身子睜開眼,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又重新閉上。

他呼吸紊亂無序,斷續不接,年輕的護法又怎會聽不出。內息運行一周後,定香睜開眼,指尖才動,小和尚的臉就湊了過來,“定香師兄!”

“有台何事煩惱?”年輕的護法展顏一笑。

“師父剛才罵我。”

“哦?那一定是你做了錯事惹來主持責怪。”

“沒有啊……”有台摸摸自己光滑的後腦勺,垂思半晌也不得要領,隻得向他道:“剛才師父問我近期讀了什麼經,讀完多少。我說我前些日子剛讀完《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師父就問:‘有幾卷啊?’我說有十卷。師父說:‘既然是小品般若,怎會讀到十卷?’我答不出來,師父又問:‘既然讀完,那你讀透多少?’我才讀完一遍,自然不敢在師父麵前誇口,於是說:‘徒兒還未讀透。’師父聽我這麼說,就生氣了,責怪我:‘既然已讀十卷,為何還未讀透?’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師父也沒訓我,隻用手在我頭上拍了兩拍,出殿找得得師叔去了。定香師兄你說,師父在我頭上拍的那兩下是不是有什麼提點的意思?”

清淨無垢的眼注視有台,眸底含了笑,語如春風:“《小品般若波羅蜜經》佛理深蘊,你既然讀完十卷,為什麼還說自己沒讀透。既然沒有讀透,又何必說自己讀完了十卷。”

“定香師兄——”有台扯他衣袖,“師父到底什麼意思嘛?”

年輕的護法輕抖僧袍,將落在袍上的梧桐花聚於一處,笑道:“以前,新台有位禪師問座下弟子:看什麼經?小和尚說:無言童子經。禪師問:有幾卷?小和尚答:兩卷。禪師又問:既是無言,為什麼卻有兩卷?小和尚無對,禪師代答:若論無言,非唯兩卷。”

“你怎麼和師父一樣……”有台小和尚嘟起嘴。

“主持是說你太急進,囫圇吞棗。讀經會意萬萬不可急躁,短短時日你就將十卷《小品般若波羅蜜經》讀完,囫圇入腹卻不加細品領悟,主持要你定心慢讀。”

“哦——”有台臉上浮現大片大片的慚愧,他將袖邊的落花逐一拾起用衣兜住,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這個意思,般若我佛,是小僧粗心了。多謝師兄破我迷思。”

“這都要靠你自己領悟,我說的也不過是皮毛。”年輕的護法兜住落花站起身,慢走幾步,將花散到樹根下。

有台有樣學樣,兜著一衣的月白梧桐花走到他身邊,抖落。適巧一朵桐花墜下,打在小和尚青青的腦殼上。小和尚抬頭捉下,放在鼻前嗅了嗅,彎眉勾唇嘻嘻一笑,嬌憨可掬。

怡然的景致,閑定的人。可是,此番閑情卻無法阻止遠在華容府發生的震驚事。

世間有人,有人便有心,有心便生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此處風和日麗,它處卻腥風血雨。誰,都沒有資格去斷定誰。

華容府,山清水秀的一座城鎮,因三國故事中曾有“曹瞞兵敗走華容”一段,到了如今,都被這華容府的說書先生拿來拍案驚奇,娛樂市井。

“且說曹阿瞞退兵時,在烏林之西笑周瑜無謀、諸葛亮少智,未在此地設伏兵,卻不料被趙子龍截個正著,慌路而逃。待到葫蘆口時,他一時安心,又笑諸葛亮、周瑜智謀不足,未在此地設下伏兵,卻不知張翼德早已等候多時——”茶寮裏的說書先生醒木一拍,手並劍指,遙遙往東一送,“翼德一聲驚天巨吼:操賊走哪裏去!唬得曹阿瞞撥馬遁逃,此時兵將死傷,所剩無幾。正行時,前方出現兩條路,軍士問走哪條道。那軍士說:‘大路稍平,卻遠五十餘裏。小路投華容道,卻近五十餘裏,隻是地窄路險,坑坎難行。’那曹阿瞞心機甚至重,親自來到路邊一望……”

說書先生講得興興,喝茶眾人聽得津津,誰都不曾注意茶寮外輕輕刮過一陣風。

在距離茶寮兩條街的地方,有一間順興鏢局,鏢局老板兼總鏢師姓程名鵬書,祖上三代都是走鏢的,黑白兩道認識不少人,混得開。程家有一套祖傳劍譜,劍勢精妙詭異,堪稱華容府一絕。又因程家劍法不傳外人,甚至對劍招也絕口不提,外人為了方便,便稱其為“程家劍”。

程鵬書今年三十有九,不但武功高強,性格也格外豪爽,為人義氣,走鏢的時候上上下下打點妥當,在家則廣交好友,疏財仗義,有“義華容”之稱。平常時候,順興鏢局門庭若市,絕不冷落,而今卻大門緊閉,守門的侍衛也不見蹤影。

內室,程鵬書瞪眼看著前方,眼珠子一動不動。

另一雙眼睛也瞪得大如銅鈴惡狠狠盯著他,眼珠子一動不動。

程鵬書眼睛不動,是因為他呆了。另一雙眼睛不動,是因為動不了——再也動不了了。

剛才,就在說書先生一拍醒木的時候,一個灰藍色的包袱“咚”一聲敲在順興鏢局的門匾上,彈落在地,骨碌骨碌滾了幾圈,被院子裏的台階擋住,不動了。守門侍衛跑去拾包袱,卻聞到一股血腥味,他們不敢耽誤,也不敢拆開,趕緊提了包袱送往內院。程鵬書讓他們放了包袱退下,侍衛回到大門崗位時,卻發現門上釘了一張紙條,上麵用紅墨寫著四個字:善惡有報。

心知有事,侍衛不敢怠慢,取下字條又往內院跑。在門邊叫了一聲,侍衛抬腳邁進屋,適時程鵬書打開包袱,侍衛一見裏麵的東西,臉色發白,手一抖,字條滑落在地。

包袱裏是一顆人頭——憤怒地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人頭。

誰的頭?

既然頭在此處,那軀幹又在哪裏?

何人將這顆人頭扔在順興鏢局,為什麼要扔在順興鏢局?目的何在?

七佛伽藍每天都會敲鍾。

敲鍾,即是時辰,也是功課,當百年銅鍾發出沉厚雄渾的吟嘯,山麓飛鳥盤旋,每每不絕,仿佛舞了一曲《極樂引》。

今日敲鍾卻是有事。

當當!當當!當當!是護法僧召集令。

聽到鍾響,原本聚在一起切磋武功的三位護法難得一齊趕到大雄寶殿,又被等候的有台帶到夜多殿的側廳。廳內早已站了幾位禪師,神色凝重,側方幾位僧正亦是愁眉之色。三人轉眼,又見邊上坐了幾位陌生麵孔,神情都有些憔悴。而他們身後站的人,有些卻是麵熟。不用細想,其實看他們穿著同色衣袍就知他們正是江湖上有“七子散人”之稱的幾位道長。

桌上放著一隻木箱,長寬大約一尺左右,不知裏麵放了什麼。

句泥坐在椅上,垂眸不動。三位護法向他行禮,他也隻點了點頭,讓他們等候在一邊。又等了一會兒,待到厭世殿的雲照禪師踩著步點迤迤然進閣後,句泥從椅上站起來。

召齊七殿禪師和三香護法,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被師父指使去引人的有台站在定香身邊,打定主意要見證到底。

定香見他縮在自己身後,不以為意,垂眸淡定,靜靜等候主持開口。

“這位是順興鏢局的程總鏢頭,程鵬書。”句泥指向左手方第一位坐著的人。

“原來是‘義華容’程鵬書,貧僧已有耳聞。”雲照禪師微微揖首。

“這位是無為先生。”句泥指向順位的第二人。此人頭發花白,身形略瘦,看上去年過半百,但額角鼓起,修為不凡。眾僧聽到“無為先生”四字,齊齊向他合禮。

無為先生本名李無為,二十年前隱退無為崖,不問江湖事,但他有弟子七人,分別是虛然子、雕華子、安存子、闕丘子、空桐子、依衛子、仿無子,他們行走江湖多有俠義行為,又尊師重教,時常將師父掛在嘴邊,這使得無為先生雖然隱居卻沒有被世人淡忘。今日他不但出了無為崖,而且滿麵怒容,就不知發生何事。

眾僧心中猜測,程鵬書驀地歎了口氣,起身走到桌邊,閉眼,睜開,一口氣將一尺見方的木箱打開。這一開,一股腥臭從箱中飄出,眾僧紛紛皺起眉頭。

眉一皺,眼卻駭然睜大。

箱中放著一顆人頭。

無為先生拂袖站起,又怒又悲:“這就是小徒安存子的頭,程鵬書,我已隨你來到七佛伽藍,你既然要句泥大師主持公道,那就好好給我一個交待。不然,我一定要為徒兒報仇雪仇!”他身後站的六子也紛紛露出同仇敵愾之色。

有台在定香身後,看清箱中物的時候嚇得一縮,趕緊默念往生咒。

定香麵色如水,其他兩位護法亦是沉穩不變。

咚!關閉的廳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響。雖然輕,聽在眾位高手耳中卻如金鼓雷鳴。

雲照禪師待要推窗,一道高呼卻傳了進來:“定香護法,定香護法,須彌窟主又上山來了!”

一位僧正變了臉色,適時雲照將窗推開,那位僧正撲到窗邊大叫:“快!”眾人以為他要僧人警戒提防,卻不料他說:“快開門!”

眾人一愣。

那僧正還忙著補充了一句:“門窗都開,統統開!快!”

七佛伽藍和七破窟的賽事人盡皆知,程鵬書見他們不僅不阻,還開門相迎,不由心歎一句:“伽藍真是好雅量。廣迎善緣,不問敵我,眾生平等如一,這等境界,不枉我請句泥大師主持公道。”

聽到“境界”二字,眾僧臉皮齊齊一抽。他們當然明白“快”的意思,而且,和境界沒有任何關係。那位須彌窟主有個壞習慣,入了伽藍,但凡見到有門有窗阻了她的路,一律直接破壞,而門窗的修理費用……好貴啊……是故,為了不浪費善男信女的香油錢,為了節約伽藍開支,執掌錢穀出入歲計之事的庫頭便提議:須彌窟主到時,不防大開方便之門。(注:庫頭,僧人的一種職位,負責管賬。)

這番苦楚,不入佛門者是體會不到的,善哉善哉。

“哎——今天怎麼跑到這裏來……”一道絳色飛影掠窗而過,旁若無人地衝了進來,身形矯健迷離,輕功詭異,仿佛龍尾掃雲。絳影不落地,隻在桌上一點,旋身直撲定香,笑語連連,“定香護法,快來試試新做的袈裟!”

定香隨步側讓,讓她落空。

絳影在他身後案幾上一點,拔空掠上橫梁,身影一坐,裙尾長長迤落,上粗下細,仿佛一條靈動的蛇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