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想把現代歐洲的藝術略加說明,以介紹於諸君。
現代的藝術,其後麵必然潛伏著現代的精神。所以要論現代的藝術,必須先費數講,說明所謂現代精神是什麼,所謂新精神或現代思潮——換言之,即現代人的心情——是甚樣狀態,然後論及藝術。
從前希臘的哲學者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曾有“萬物流轉”(pantale)之說。他說天下萬物,沒有一日,一刻,一分或一秒的停滯,一切都流動著。這句話拿來論現代精神,非常適切。即我們自己不能理解自己,至少不能當作我們自己是固定的,統一的,我們自己流動著。這流動著的我們想要捉住自己,非常困難。因此現代精神的說明也很茫漠,要精確地,判然地說出,是不可能的。但在這流轉中,總有自己的精神存在著。即現代的社會裏必有一種一般共通的調子。這調子自然很複雜,有不能一致的地方,有互相矛盾的地方。但像音樂上的harmony(諧和)的一種精神狀態,自然存於我們的周圍。這可稱為“時代空氣”。
我們看事物時,有歡喜把自己的特殊色彩加於一切事物而觀看的傾向。同時我們又受周圍的事物的影響而變化。所以我們都生活在同一的境遇中,呼吸同一的空氣,而懷著同樣的懊惱,同樣的苦悶,同樣的願望,和同樣的理想。這等在今日作甚樣的形狀而表現呢?今日的時代精神,比別的各時代都特別難於正確說定。何以故?因為我們的狀態是不斷的疑與惱,而同時有一種的夢,一種的憧憬,一種的願望。
用抽象的話來說這等茫漠的事,很不易明白,不如舉個實例來說:我所見過的雕刻中,有一個很有趣的,就是稱為現今歐洲諸國中的第一天才的羅丹(AugusteRodin)所刻的像。這像題名為“青銅時代”(L&aposAged&aposAirain)。即以石器時代之後的“青銅時代”為題名的石膏像。羅丹於千八百七十七年頃——正是與現在的我同樣年齡的時候——作這作品。出於天才者之手的這作品,為羅丹的第二傑作,非常有名。這等身大的石膏像,是一個青年的裸體像。右手舉起,放在頭後麵。左手作在肩的稍上方,握著拳頭。據說最初作的時候,是左手拿一枝長的杖,右手抑住頭而縋在杖上的。作得非常好,千九百七十七年之春,出品於沙龍展覽會(salon)時,觀者都驚歎。但當時的雕刻界,過於狹隘,難於容納這傑作。當時法蘭西的雕刻界,墨守舊時的習慣,以意大利美術為模範,為標準,凡仿古的,就是唯一的美。故不歡喜這寫實的畢肖自然的雕像。於是許多審查員紛紛議論,說這像雕得真好,但恐怕作者是用活人模特兒(model)而作的。意思就是說用生的人體嵌入石膏內,取一模型,然後作成的。這種辦法。原是當時很流行的,所以大家這樣疑心羅丹。羅丹大為憤慨,提出辯解。但他當時隻是一個無名的雕刻家,誰也不去睬他。恰巧有一天,當時有名的雕刻家保羅·杜布瓦(PaulDubois)訪問羅丹的住家,實地看見羅丹的製作,佩服他的技術,就告訴友人們,說羅丹實際有非常的手腕,不是用生模型的。又白其事於官廳。於是三年來無實的罪,終得昭雪,石膏像改造為銅像,出品於幹八百八十二年春的沙龍展覽會時,得三等賞,且其像由國家買入。這像一直保存在巴黎的盧森堡(Luxembourg)的公園裏。但我看見的時候,已經納入盧森堡的美術館裏去了。
我看了這像,覺得前麵所說的所謂現代精神,非常明了地象征出著。即遠古時代的人類——未曾發達的人類——現在從長夜的夢中醒覺來,而希望進化,想向著新的知識,有望的未來而進取。右手放在頭後麵,仿佛在摑①(①捆,方言,有“抓”的意思。——校訂者注。)出骨下的腦髓來,左手縋在杖上,仿佛表示“既然生而為人,總還想進化,飛躍”的一種心理。——其他一切的筋肉狀態,都很像是表示“我們現代人要求一轉化!”的意思。
羅丹雕刻的照相版,現在世間已到處流傳,希望諸君將來有機會一看這作品。現在的時代,即所謂“曙”。此後便是真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但現在還不能說“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我們總感覺得動著。向著哪裏動?向哪方進行?卻不懂得。但我們的動是的確的。我們的向了新的方向而動,是確實的事。即我們總感到有清新有望的感覺,感到我們生著。我們倘是生於這光榮的時代的人,決不是默守從前的傳說,或安於現狀的卑怯者。我們必須相信現在,懷疑過去。羈囚於舊思想的人,反而信過去而疑現在,便是大謬。現代的,真的,有深思的人,必定相信現代而懷疑過去。這便是舊時代的人與新時代的人的分歧點。諸君都是青年,故信現在而疑過去,是至當的。我們在這世間盡義務,這義務不是使死者複活的義務。死者已經死了。我們須得使生者直立。我們的天職,我們的存在的理由,便是現在。要能感到我們是今日的人,又是明日的人,方才有吟味昨日的文明的餘裕。我們持有從古昔的人類傳下來之豐富的遺產,這是已經持有了的,可不必再添造。此後我們對於祖先的義務,應是另造新的財產。——這等心情,不但在現代的藝術上感到,就是在一切精神的活動及物質上的活動上,也是感到的。所謂近代精神,視其事而有程度的差別,但總是向著某方向而動的。我們的眼突出著在我們的身體的前方。我們的運命製定我們希望未來,製定我們不希望昨日而希望明日。
這樣說來,現代似乎是很光榮的,幸福的時代了。然而世間沒有可以不努力而成就的事。有所謂“產苦”的一語,就是說凡事物產生的時候,總有苦痛。現在還沒有產出,而將要產出,所以是苦痛的。能忍耐這苦痛的,方是強健的人。懦弱的人,在現代沒有用,他們隻好當作古董,他們隻知坐食前人遺下來的財產。使這等人減少起來,是我們的義務。袖手坐食的人,我們隻能敬而遠之。雖然如此說,但我不是否定現代的騷擾。現代是正在有產苦的時候,正是所謂混亂的時代。現代的特色,是其為批判,削除昔人所作的規範,法則的時代。借德國哲學者的話來說,這是改作舊表的時代。舊表對我們是無益的。無益是有害的。所以我們在技術上,在道德上,在從來的習慣上,在哲學的議論上,都正在努力改寫舊表。這與單純的破壞不同。匡正舊時的錯誤,使這世間的錯誤少起來,是現今的學者的態度。諸君在學校學習,恐怕也是如此的吧!這努力與苦心,經受這產苦的人們的決心與覺悟,實在是可以感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