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比哀蘭德初見世麵(2 / 3)

阿但爾送上湯婆子,還拿來扣睡帽的帶子。比哀蘭德睡慣布勒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這裏的布又細又軟,詫異得很。孩子安頓完畢,睡下了;阿但爾一邊下樓一邊忍不住說:

“小姐,她的全副家當還不值三法郎。”

西爾維自從行出一套辦法,節省開支以後,為了隻點一盞燈,隻生一處火,叫女傭人晚上坐在飯廳裏;逢著古羅上校維奈律師上門,阿但爾才退入廚房。那天比哀蘭德到了,整個黃昏都不寂寞了。

西爾維道:“明天就得給她裏裏外外做起衣衫來,她簡直什麼都沒有。”

阿但爾道:“她隻有腳上一雙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洛格龍道:“她那個地方就是這樣。”

“小姐,她瞧她的房間的神氣,您看見沒有?老實說,那間屋子給小姐的表妹住還不夠體麵呢。”

西爾維道:“得了吧,別胡說。你看她已經高興死了。”阿但爾掏空了比哀蘭德的小包,說道:“天哪!這樣的襯衫!不要刺肉嗎?真的,一樣東西都穿不得了。”

男東家,女東家,女傭人,一直商量到十點鍾:襯衫該用怎樣的竹布,多少錢一尺的,襪子需要幾雙,襯裙用什麼料子,要多少條,估計比哀蘭德的內外衣衫總共要多少錢。

洛格龍對姊姊說:“你少了三百法郎辦不了。”他按著老習慣,記著每樣東西的價錢,總數已經用心算加好了。

西爾維道:“要三百法郎!”

“對,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兩個從頭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錢在外。西爾維上床的時候心裏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個字倒把她當時的心思表現得活龍活現。

愛情濃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賦有愛情的特色:溫柔活潑,快活,高尚,熱心。比哀蘭德便是這樣一個孩子,生來極敏感,至此為止還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過一點兒不順心的事;她看到兩個表親的態度,覺得心上受了壓迫,痛苦得很。對她說來,布勒塔尼是個苦地方,可是充滿溫暖的情意。洛蘭家的兩老做起買賣來一無能力,但象一切沒有心計的人一樣,感情最豐富,脾氣最爽快,待人最體貼。他們的孫女兒在邦霍埃隻順著她的天性發展,沒有受過別的教育。比哀蘭德可以隨便在池塘裏劃船,在鎮梢上和田野裏跑來跑去,跟同伴雅各·布裏穀在一起,同保爾和維奚尼完全沒有分別。兩個孩子竟是人人疼愛,個個喜歡。他們自由自在,整天忙著小孩子的各式玩藝:夏天不是去看釣魚,便是捉蟲,采花,種這樣種那樣;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宮,扔雪球打架。他們到處受人歡迎,看到笑臉。到上學的年齡,家裏遭了變故。雅各死了父親,沒法生活,家屬送他去學木工,師傅看他可憐,不收飯錢,象後來比哀蘭德在聖·雅各堂一樣。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濟院中,可愛的比哀蘭德也照樣受到大家的憐惜,寵愛,照顧。孩子受慣這樣的溫情,連陌生人和班車上的車夫對她的神氣,說話,眼風,態度,都不象對別人那樣;如今在她迫切向往而又那麼有錢的表親身上反而看不見這些。所以除開新到一個地方大感驚奇之外,還有精神氣氛的改變使她心情更複雜。人的心和身體一樣會覺得忽冷忽熱。可憐的孩子莫名其妙的隻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

在鄉下長大的兒童都起得很早,比哀蘭德第二天比廚娘早醒兩小時。她穿好衣服。在表姊頭頂上的房間裏走了一會,望望小廣場,想下樓,看見樓梯那麼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紋,鑲的銅皮,各種裝飾品和油漆等等飽看了一會。走到底下,沒法打開通往花園的門,隻得退回樓上;等阿但爾醒了又下來,直奔園子。她稱心象意的在園中走一轉,一直到河邊,看見亭子怔了怔,走進去了;到表姊西爾維起來為止,她還在東張西望,覺得沒有一樣東西不新奇。吃早飯的時候,表姊對她說:“原來是你,小家夥,天才亮就在樓梯上摸來摸去,鬧出許多響聲來。我被你吵酲了,就此沒睡著。你應當非常安靜,學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兒。你表兄不喜歡吵鬧。”

洛格龍道:“還得留心你一雙腳。你穿著糊滿泥巴的鞋子跑進亭子,把地下打滿腳印。你表姊喜歡幹淨。你這麼大的姑娘也應當懂清潔了。難道你在布勒塔尼不曉得幹淨嗎?啊,不錯,我從前去收買絲線看見那些野人,真作孽啊!”洛格龍拿眼睛望著姊姊說:“嗯,她胃口倒不錯,好象三天沒吃飯了。”

這樣,比哀蘭德一開頭就覺得被表兄表姊的責備傷害了,為什麼傷害,她不明白。她生來率直,坦白,天真未鑿,根本不會用腦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點上不對,直要以後吃了許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發見比哀蘭德處處表示驚訝,心中很高興,想趁此機會讓自己得意一下,吃過早飯便帶她參觀華麗的客廳,告訴她一切貴重物件都不能亂動。單身人因為生活孤獨,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托,往往把虛構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歡貓,狗,金絲雀,有的喜歡女傭人,有的喜歡上司。洛格龍和西爾維兩人沒頭沒腦的喜歡他們的屋子和家具,他們為之花了那麼多錢呢。西爾維發覺阿但爾不會擦抹家具,永遠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幫傭人收拾。這番打掃工作不久成為西爾維的正經事兒。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舊,反而更有聲價!目的是要動用而不能用舊,不能弄髒,木料不能擦傷,漆水不能脫落。老姑娘不久為這件事著了迷。她櫃子裏藏著零碎的呢絨,油蠟,凡立水,各種刷子,用起來和做紫檀木器的專家一樣內行;她有專用的雞毛撣子,專用的抹布;盡管擦洗打磨,決不碰傷皮膚,她身子才結實呢!目光象鋼鐵般又冷又硬的藍眼睛,連家具底下也隨時望得進去。所以要發見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發見牧羊女腳下的羊還容易。

西爾維在蒂番納家有話在先,就不能為著三百法郎退縮。第一個星期,西爾維從早忙到晚,比哀蘭德也有連續不斷的消遣:外麵的衣衫要定做,要試樣子;襯衣襯裙要裁剪,叫女工到家裏來縫。比哀蘭德不會做針線。

洛格龍道:“嘿!真是好教養!——小寶貝,難道你一樣活兒都不會嗎?”

比哀蘭德隻曉得有感情,聽著表兄的話做了一個小姑娘家撒嬌的手勢。

洛格龍又問:“你在布勒塔尼一天到晚幹些什麼呢?”

“就是玩嘛,”比哀蘭德天真的回答。“大家都踉我玩兒,爺爺和奶奶都有故事講給我聽。噢!他們真喜歡我呢!”

洛格龍道:“啊!原來你充闊佬。”

比哀蘭德瞪著眼睛,不懂那句聖·但尼街上的取笑話。西爾維對鮑蘭小姐說:“她一竅不通,簡直是塊木頭。”鮑蘭小姐是普羅凡手藝最好的女裁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