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好事有時候是白做的(2 / 2)

所以,人家在背後責備邦斯自私,而邦斯也就給這個罪名壓倒了,因為你一朝加了人家罪名,結果終會把他坐實的。誣蔑給一般懦弱的人多大的打擊,可有人想到過?誰又會描寫他們的痛苦?這個一天天惡化的局麵,說明了可憐的音樂家臉上的悲苦;他的生活是以可恥的犧牲換來的。可是為了嗜好而做的丟人的事,反而加強你對嗜好的聯係;越需要你卑躬屈膝的嗜好,你越覺得寶貴;你會把所有的犧牲看做消極的儲蓄,仿佛有無窮的財富在內。譬如說,給有錢的混蛋極不客氣的瞪上一眼之後,邦斯津津有味的呷著包多酒,嚼著焗鵪鶉,象出了一日怨氣似的,心裏想:“總算還化得來!”

在倫理學家心目中,他這種生活是情有可原的。人必須在某方麵有點滿足才能活。一個毫無嗜好,完全合乎中庸之道的人,簡直是妖魔,是沒有翅膀的半吊子天使。基督舊教的神話裏,天使沒有別的,隻有頭腦。但在我們的濁世上,所謂完人便是那迂腐的葛蘭狄遜,連街頭的神女對他也不成其為女性的。而邦斯,除了漫遊意大利的時期,大概靠氣候幫忙而有過一二次平凡的豔遇以外,從來沒看見女人對他笑過。好多人都遭到這一類的厄運。邦斯是天生的醜八怪,當初他父母是晚年得子,誕生既過了時令,他自有那些過了時令的瘢痕,例如死屍一般的皮色,很象在科學家保存怪胎的酒精瓶裏培養出來的。這位藝術家,生成一顆溫柔的心,有幻想,有感覺,卻為了一副尊容不得不過那種生活,絕無希望得到女人的愛。可見他的獨身並非由於自己喜歡,而是迫不得已。趕到饕餮來勾引他,他就奮不顧身的撲上去,象當年奮不顧身的崇拜藝術品和音樂一樣,好吃的罪過,不是連有道行的僧侶都難免嗎?為他,珍饈美食與骨董代替了女人;因為音樂是他的本行,而世界上哪有人喜歡他掙飯吃的本行的?職業有如婚姻,久而久之,大家隻覺得它有弊無利。

勃裏拉一薩伐冷,在《食欲心理學》一書中有心替老饕張目,但對於人在飲食方麵真正的快樂,似乎還說得不夠。消化食物,需要不少精力,那是一場內部的戰鬥,對那些供養口腹的人,其快感竟不下於愛情。一個人隻覺得生命力在那兒盡量發揮,頭腦不再活動而讓位給橫隔膜那邊的第二頭腦,同時所有的機能都麻痹,使你入於完全陶醉的境界。便是巨蟒吧,它吞了一條公牛,就會癱倒在那裏聽人宰割。一過四十歲,誰還敢吃飽了飯馬上工作?因此,所有的大人物對飲食都是有節製的。大病初愈的人,精美的食物給限製得很嚴,他們往往覺得吃到一隻雞翅膀就能迷迷忽忽的楞個大半天。安分老實的邦斯,一切樂趣都集中在胃的活動上,所以他老象病後的人,希望凡是珍饈美食所能給他的快感都能享受到,而至此為止他的確每天享受到。可是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有斷癮的勇氣。好多自殺的人臨死都改變了主意,因為丟不下每天晚上去玩“接龍”的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