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沒有這番友誼,邦斯也許早已悲傷得支持不住;但一朝有了一顆心可以傾訴自己的心,他日子又過得下去了。他第一次把痛苦倒在許模克心中的時候,淳樸的德國人便勸他,與其受那麼大的委屈去吃人家的,不如和他一樣在家裏吃點麵包跟乳酪。可憐邦斯不敢對許模克說出來;他的胃跟心是死冤家,凡是教心受不了的事,胃都滿不在乎,它不惜任何代價要有一頓好飯嚐嚐,仿佛一個多情男子需要有個情婦給他……調戲調戲。日子一久,許模克終於了解了邦斯,因為他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看事情不象法國人那樣快,可是這樣他倒反更喜愛邦斯了。要交情堅固,最好兩個朋友中有一個自命為比另一個高明。許模克一發覺朋友的口腹之欲那麼強,不由得在旁搓搓手,這種表情便是天使也不能加以責備。第二天,好心的德國人親自去買了些精致的飯菜,把他們的中飯點綴一下,並且從那天起,他想法每天給朋友換口味;因為從他們同居之後,午飯總是一同在家裏吃的。
巴黎人愛譏諷的脾氣是對什麼都不留情的,倘以為這一對朋友能夠幸免,那真是不認識巴黎了。許模克與邦斯,把各人精神的財富與物質的艱苦合在一塊兒之後,想出個經濟辦法,在瑪萊區幽靜的諾曼地街上一幢幽靜的屋子內,合租了一所公寓,雖然房間的分配很不平均,房租是各半負擔的。他們常常一同出去,肩並肩的老走著同樣幾條大街,逛馬路的閑人便替他們起了一個諢名,叫做一對榛子鉗。有了這個綽號,我不必再描寫許模克的麵貌了,他之於邦斯,正如梵諦岡的尼沃貝像之於梅迭西斯的維納斯像。
一對榛子鉗家中的雜務,都以看門的西卜太太為中心。在這一幕使兩老的生涯急轉直下的悲劇中,西卜太太擔任極重要的角色,所以她的麵貌且待她登場的時候再描寫。
關於兩人的心境,還有一點需要說明。但這正是最不容易教一八四七年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讀者了解的,不了解的原因或許在於鐵路的勃興使金融有了空前的發展。路局不是發行股票,借大家的錢嗎?好吧,禮尚往來,讓我們向它借用一個形象來做譬喻。列車在鐵路上駛過的時候,不是有無數絕細的灰土在軌道上飛揚嗎?那些在旅客眼中看不見的沙粒,要是飛進了旅客的腎髒,他們就要有劇烈的痛楚,害那個叫做石淋的可怕的病,而且是致命的。我們的社會正以火車一樣的速度在鋼軌上飛奔,它對於那些看不見的細沙是毫不介意的,可是灰土隨時隨地都在飛進那兩位朋友的身體,使他們仿佛心髒裏麵生了結石。他們對旁人的痛苦已經非常敏感,往往為了愛莫能助而在暗中難受,對自己身受的刺激當然更敏感到近於病態的地步。盡管到了老年,盡管連續不斷的看到巴黎的悲劇,兩顆年輕、天真、純潔的心,始終沒有變硬。他們倆越活下去,內心的痛苦越尖銳。凡是有操守的人,冷靜的思想家,生活謹嚴的真正的詩人,不幸都是如此。
兩老同居以後,因為職業相仿,起居行動象巴黎出租馬車的牲口一樣,自有一種同甘共苦的友愛的氣息。不分冬夏,兩人都七時起身,吃過早點,分頭到各個私塾去教課,必要時也互相替代。到了中午,逢到排戲的日子,邦斯便上戲院去,所有空閑的時間他都在街上溜達。然後,兩人到晚上又在戲院裏見麵,那是邦斯把許模克薦進去的。下麵我們就得把推薦的經過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