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戲院裏的新聞記者,漂亮朋友,巴黎婦女,都在奇怪哪兒來的這個神色悲壯的德國人,混在巴黎的時髦場中,孤零零的坐在月樓上看第一次上演的新戲。唉!倘若上麵的故事能在這戲院演出的話,它比當晚演的《魔鬼的未婚妻》不知要有趣多少倍,雖然女人受魔鬼誘惑的故事有史以來已經連續演到幾十萬次。
弗列茲步行到斯特拉斯堡,在那兒的遭遇可比聖經上的那個浪子幸運多了。這一點證明亞爾薩斯是了不起的,它有多少慷慨豪俠的心,讓那些德國人看看,法蘭西民族的秀氣與日耳曼民族的篤實,合在一起是多麼完美。威廉·希華勃才得了父母十萬法郎遺產。他對弗列茲張開臂抱,掏出心來,接他在家裏住,拿錢給他花。弗列茲渾身灰土,潦倒不堪,差不多象害了麻瘋病,一朝在萊茵彼岸,從一個真心朋友手中拿到一枚二十法郎的錢的那種心境,直要詠為詩歌才能描寫,而且隻有古希臘的大詩人邦達才有那種筆力,能使普天下的人聞風興起,重振那行將澌滅的友情。弗列茲與威廉兩人的名字,和達蒙與比底阿斯,加斯多與包呂克斯,奧萊斯德與比拉特,杜勃灤伊與梅耶,許模克與邦斯,或是你給拉·風丹納寓言中那樣的朋友起的任何名字(以拉·風丹納的天才,也隻寫了兩個抽象的典型而沒有給他們一個血肉之體),都可以並列而無愧,因為象威廉當初幫著弗列茲把家產蕩盡一樣,此刻弗列茲也幫著威廉抽著各種各式的煙草,把遺產吃光。
奇怪的是,兩個朋友的家私是在斯特拉斯堡的酒店裏,跟跑龍套的女戲子和聲名狼藉的亞爾薩斯姑娘糊裏糊塗送掉的。兩人每天早上都說:
“咱們怎樣也該歇手了吧,拿著剩下的一點錢,該打個主意,幹點兒正經才好!”
“嘔,今兒再玩一天吧,”弗列茲說:“明天……噢!明天一定……”
在敗家子的生活中,今天總是一個頭等吹大炮的角色,明天總是一個頭等膽怯鬼,聽了昨天的大話害怕的;今天好比古時戲劇中的牛大王,明天賽似現代啞劇中的小醜。用到最後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時,兩個朋友搭上王家驛車到了巴黎,投奔一個在奚台翁·勃羅納手下當過領班侍者,此刻在瑪伊街開萊茵旅館的葛拉夫。他們當下就住在旅館的閣樓上。葛拉夫把弗列茲薦入格雷兄弟銀行當職員,拿六百法郎一年薪水;又把威廉薦到他的兄弟,有名的葛拉夫裁縫那裏去當會計。葛拉夫替一對浪子謀這兩個小差事,表示他並沒忘了自己是荷蘭大旅館出身。有錢朋友招留落難朋友,一個開旅館的德國人救濟兩個囊無分文的同鄉,這兩件事也許教有些人疑心這段曆史是虛構的;尤其因為近來的小說一意模仿事實,所以事實倒反更象小說了。
弗列茲當著六百法郎的職員,威廉當著六百法郎的會計,發覺在一個象巴黎那麼需要花錢的城裏過日子是不容易的。所以他們來到巴黎的第二年,在一八三七年上,威廉靠著會吹笛子,進了邦斯的樂隊,多掙幾個錢開開葷。至於弗列茲,隻能憑外婆家維拉士傳給他的做買賣的本領去撈些油水。可是雖然拚命的幹,法蘭克福人直到一八四三年才掙上二千法郎一年,而這還全靠他有弄錢的本領。貧窮這位聖明的後母,把兩個青年管教好了,那是他們的母親沒有能做到的;她教他們懂得節省,懂得人生,懂得世故;她以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的方式給大人物(他們的童年都是艱難困苦的)受的那一套嚴厲的教育,也給他們受過了。可惜弗列茲與威廉都是庸庸碌碌的人,不肯全部接受貧窮的數訓,隻想躲避她的打擊,掙脫她的擁抱,吃不消她瘦骨嶙峋的胳膊;他們不能象天才一樣逆來順受,從困苦中去打天下。可是他們總算明白了金錢的可貴,打定主意,倘使再有財神上門,一定要割掉他翅膀不讓他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