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烏鴉證凶(1 / 3)

r \/>\u0006《易經·坎為水》六三爻辭:來之坎坎,險且枕,入於坎窞,勿用。

來也是險阻,去也是險阻,而且險途漫漫,小心落入危險的深淵,不要輕舉妄動。

風從兩百公裏以外的海上刮到了這座有著一千多萬人口的城市,寒風就像鐵扇公主手上的芭蕉扇一樣把街道打掃得幹幹淨淨,落葉和行人都各有歸處,隻有封閉得嚴嚴實實的汽車在來來回回地奔跑著,整個大都現在像一頭被凍僵了的巨大的蜈蚣,沒有一絲生機。

大都市的冬天,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情緒,在此三年,每年冬天我幾乎都會想起一句似乎是與這座城市毫不相幹的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大都沒有水也沒有岸,可是我能看到,不知道我看到的是哪裏的幻影。

我站在天橋一個粗大的橋墩下麵,此時正是正午,平時熱鬧繁華的天橋下麵冷冷清清,那些“張鐵嘴”、“神算子”都不知去向。我很失落,我之所以一下火車就跑到這兒來,就是想故地重遊,想在此回味一下我曾經的艱難歲月。

一群烏鴉鋪天蓋地地飛過來,擠滿橋上的欄杆,東張西望明顯煩躁不安。一團烏雲從高架橋上低低地壓過來,是烏雲,我在大都生活多年,從沒有在冬天裏見過這種雲彩,起初以為是黑煙,但沒有煙的味道,分明是一種腥鹹的海灣裏藏了幾億年的海水氣味,這種味道,隻有死亡身上才有。

我在生病之前常常會有一種預感,身上的皮膚像被冷水猛地撩了一下一樣,很輕很快地抽搐一下,然後用不多久就被病毒擊中,臥床不起。

現在我又有了那種感覺,我想,這回一定不是我病了,因為巨大的外應不是我一個渺小的個體所能承受得了的。難道是這個城市要感冒了嗎?

我閉上雙眼,努力想打開天目,那團烏雲在瞬間籠上眉頭,我什麼都看不到,隻是腥鹹的味道越來越重。上天給了我天目,可是我卻無法用它洞察上天的舉動,它到底要幹什麼?

一個推著清掃車的環衛工人走過我身旁,我問她:“你聞到一種腥味了嗎?”

那人冷冷地掃了我一眼,腳步快速地走過去:“有病!”

我看著她的背影移動到立交橋的匝道下麵,那兒有一條被風吹下來的廣告橫幅,另一端還懸在路燈杆上,幾個血紅大字耀眼奪目:“天堂家園適宜人居……”環衛工人用手扯了幾下沒有扯掉。

我的身體又抽搐了一下,立交橋上一輛旅遊大巴遠遠地疾馳而來,已經拐進了匝道,卻沒有減速的跡象,那群烏鴉呼啦啦地驚飛成另一片烏雲。

我大聲呼叫那個環衛工人:“快躲開……”

我的聲音被一陣刺耳的金屬碰撞聲玻璃碎裂聲輪胎爆炸聲淹沒,那輛大巴車失控地撞下了匝道,翻滾著扭曲著撞上了天橋的橋墩。環衛工人沒有扯下的條幅裹在了大巴上,隻露出“天堂”兩個字。

天堂有時也並非都適宜人居。

大巴就躺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我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它會把我也帶進“天堂”。

我愣了幾秒鍾的時間,衝上去想要救人,剛跑到大巴跟前,一聲巨響,頃刻之間,環衛工人不見了,“天堂”不見了,大巴也不見了,全都掩埋在了濃煙烈焰裏……

我被氣流掀翻在地,感到身上一陣疼痛,衣服上燃起了火,從一輛路過的汽車裏衝下來兩個青年人,一個把我連拖帶拽拉離了火場,另一個從車上拿出滅火器,對著我一陣猛噴。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已感覺不出身上哪裏在痛,叫喊著救人。

天橋下麵很快地聚了許多人,對著燃燒的汽車無能為力。

消防車嗚嗚啦啦地開過來,水槍如注,白煙沸騰,眼前的一切瞬間籠在了一片白霧之中,隻能聞到刺鼻的油漆的味道,水汽的味道,還有……肉體的焦糊味道……死亡的味道混合起來彌漫在空中,令人窒息。

救護車嗚嗚啦啦地開過來,警車嗚嗚啦啦地開過來……這種笛聲本是希望之音,但此刻卻令人無比揪心和絕望。

一位老人仰天長嘯:“老天,你沒人性!”

所有的看客都在怨天尤人,以為這一場殺戮是上天的雙手所為。或者他老人家眼睜睜地看著發生,卻不去阻止,所以他就該受到詛咒。

老天不是人類,為何要有人性?災難的背後是因和果的關係,與老天有何相幹?人類總是在收受了恩惠後謝天謝地,在遭受了苦難後怨天恨地,卻從不想想自己的因果,我們要公平,我們的所作所為又公平嗎?

一位年輕警察在清點了受害者遺體後,義憤地說了一句還算公道的話:“他媽的,該死,四十人的客車擠了七十二人!這不是作死嘛!”

不知道他是在罵司機還是罵乘客,但是現在都是死者了,中國人對死者都有天生的憐憫心,要尊重死者。剛才的那位老人瞪著麵前這個年輕警察摩拳擦掌,被別人拉開。

我這時才覺得右臂痛不可支,皺著眉頭擠出人群。剛才救我的兩個青年扶住我說:“我們送你去醫院吧。”

我道謝,坐進了他們的車裏。

兩個人一路歎息不已,不停地探討著人生的意義。

也許他們在幾分鍾前還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可是麵對這血腥的一幕,他們應該對人生有了另一種感悟。

“大巴車撞成這樣,我估計至少得開了一百邁以上,開這麼快怎麼能轉彎呢?難道司機睡著啦?”坐在副駕上的青年憤憤地說。

“你當時就在天橋下麵吧,你看清是怎麼回事了嗎?是不是躲什麼車來著?如果有肇事車輛的話,可不能放過那渾蛋,這可是七十多條人命啊!”開車的青年偏了一下頭,衝著我說道。

我看到了他們沒看到的景象,我也洞悉了他們不知道的內幕,如果我告訴他們這是宿命,他們會怎麼理解這場車禍?

我搖搖頭說:“沒有任何肇事車輛,是大巴司機一個人的事,這一車無辜的人隻是恰好坐上了他的車。”

“莫不是那渾蛋要自殺吧,他拉了一車人當墊背的?!”

“還有一個環衛工人。”我幽幽地說。

豐田霸道“吱”的一聲停在了路中間:“你說什麼?你的意思大巴司機真是在自殺?”

是的,沒錯,當那幾個警察在向車外拖拽遺體時,我看清了那個大巴司機的臉,在他被燒得一塌糊塗的五官上,在他的眉宇之間,我的目光進入他的大腦,我讀出了他在幾分鍾前留下的記憶,他的大腦就和飛機上的黑匣子一樣,把他臨死前的猙獰暴露無遺,隻是別人卻看不到。

“這個司機姓袁,他有一段冤情沒有得到伸張,應該是他的父母,在一場房屋拆遷中不明不白死了,他上訪了很多部門,受了很多屈辱,卻沒有人給他一個說法,而且單位領導也在威脅他,如果再上訪就讓他下崗。他在開這班車之前並沒有自殺的計劃,但是車上有兩個乘客不停地嘲弄他開車技術不好,還有一個醉鬼騷擾他,嚷著要替他開車……他的大腦被一種邪念蒙蔽了,也就是說他在一刹那瘋了,於是他把這班車開成了死亡客車……”

兩個青年聽得毛骨悚然,看我半天:“你瘋了吧!”

我沒瘋,是這個世界瘋了,如果你們能讀懂那個司機的內心世界,你也會變瘋的。

後麵的車喇叭響成一片,開車的青年打開車窗衝著後麵罵道:“催什麼催?趕著上天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