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麵子(2 / 3)

堂弟家大門對麵新蓋了一間房子,房子的大門是用鐵皮焊的,裏麵停著一台嶄新的推土機,有一個人正蹲在推土機的旁邊鼓搗什麼。這個年輕人我看著有一點眼熟,可又叫不上來名字,所以我們也就沒有說話。我推開堂弟家那厚重的大門。拴在裏邊的狗汪汪汪叫個不停。我這人天生膽小,從小到大都害怕這種動物,一到誰家首先要問問他家有沒有狗,尤其是這幾年,養狗的人越來越多,大有超過人的趨勢。假如按父親在世時說的“好漢問酒,熊包問狗”的話來衡量,我自然屬於後者。堂弟的院子在村裏算是數一數二的大院子。院子分上下兩個院,中間用磚砌的花欄牆一分為二。上院高,下院低,院裏同城市一樣都是用水泥硬化過的。堂弟家的房子蓋得很威武,很漂亮,很有氣派,雕梁畫棟,插著飛,安著獸,這在臨近的幾個村子裏也是拔尖的。堂弟家的房子是新式的,不同於老式的房子,房子的入深有七八米,後麵有兩米用磚隔開,當廚房或者儲藏室用。堂弟家的人不多,所以,堂弟家的房子很寬敞。

我進去的時候,堂弟家的炕上坐著的幾個人正在“壘長城”。在這“壘長城”的四個人中間,婦女居多,有兩個已進入古稀之年。她們的和不大,說點,一個點一毛錢,成一“和”也不過一塊來錢,可她們玩得很認真,很投入。我回到堂弟家裏時已經是下午的三點多了,這撥人還沒有吃午飯。見了我,她們禮節性地打了打招呼,仍然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擺弄自己的方陣。原來在一邊觀陣的堂弟對正在場上拚殺的妻子說,我替你打吧,你快下去給咱哥做點飯。堂弟的妻子一邊下地一邊還叮囑自己的男人該怎麼打。和麵,擀麵,菜是去年做的西紅柿醬,弟媳的飯做得很利索,前後最多用了十幾分鍾。弟媳對我說,他伯伯,你吃吧。說完,就又上了炕,替下了剛剛玩了沒有幾下的堂弟。堂弟一邊下地一邊埋怨:說得好好的下午要去原平,你弟弟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快三點了連個鬼影子也不見。正在這個時候,從外麵進來一個人,就是我在門外看到的在推土機旁的那個後生。我說有點兒眼熟,原來就是堂弟的小舅子。堂弟一邊埋怨一邊往外走,那個年輕人也不分辯,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沒幾分鍾的工夫,我聽到了發動摩托的聲音。見堂弟走了,我吃過飯後也出了門,來到了朋友C的家中。C和他的妻子在村裏的人緣很好,因此,他們家裏常常是高朋滿座。我進去的時候,他家裏男男女女坐著五六個人,其中還有我的另外兩個朋友G和L。得知我已經吃過飯,C就給我沏了一杯茶。我的這幾個朋友其實都有工作,他們都在我們縣裏的一個煤礦。C是木工,G是司機,L是運輸區的一個帶班的工長。C年長我一歲,四十八,但已經提前辦了退休。實際上他離提前退休的年限還差兩年(按規定是五十歲),為此還花了幾個錢找熟人把檔案上的年齡加大了二歲,就退了。退休後的C每月能領到近四百元的退休金,C本人是個木工,而且是個不錯的木工,平時放假或者休息幾天在家裏也閑不下,常常讓人們叫去幹活,現在退了休,更是一天也不得閑。我回去的那幾天一來因為下雨,二來因為給我幫忙,所以就呆在家裏。G原來是一個車隊的隊長,後來不知為什麼承包了他們那個煤礦在離我們村十幾裏的地方辦的一個林場,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住在家裏。L的年齡比我大一歲,他們那個煤礦是個縣營煤礦,上班掙不了幾個錢,這幾年就一直在家裏歇著,月月領著幾個勞保金,在家裏種著幾畝責任田,夜夜守著老婆,他的兩個兒子在外麵打工,小日子倒也過得舒舒服服。

閑談了幾句後,我們就談起了正事,就是為我母親和父親合葬的事。他們說,紙劄已經定好,剩下的就是定車、定飯。他們中有人問定不定幾個鼓手。我說你們看著辦吧。他們說,還是定幾個合適,吹打吹打,有個響聲,讓人們知道知道,要不就像埋死娃子一樣悄言默舌,說起來也不好聽。我說,那就定幾個吧。不一會兒,他們幾個就分了工,二號上午,C去定鼓手,G去定飯,L去定車。

三日上午,我們又在C的家裏碰頭,最後說好:四日上午開墓,通知本家的人一家來一個男人再加上幾個朋友,大約二十多個人,分成兩夥,分別為父親以及父親已經去世七十多年的第一個妻子開墓。五日,也就是清明這一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安排幾個人去拿紙劄,紙劄拿回來不要進村,就在河邊等候,大約八點三十分左右,哥哥一家和我愛人以及我兒子、女兒也就回來了,鼓手也說好是八點三十分來,這樣,大家集中在一起,一同去墳裏。加上路上消耗的時間,大約在十一點一切事情即可辦妥,十一點三十分大家乘大轎車去車站所在的那個村裏吃飯。飯後,大轎車把村裏的人們送回來,而我們則乘下午的火車返回太原。

一切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熨熨貼貼。於是,我就按照計劃一家一家開始通知本家的兄弟、侄兒。在村子的南邊,有一處用石頭砌起來的地基。我剛走到那兒,從後邊的房子裏走出一個中年人,手裏提著一根撬棍,嘴裏罵罵咧咧朝砌好的地基走來,過去二話不說就用撬棍撬開了地基。沒幾下,已經砌了有五尺高的地基的一角嘩啦啦塌了下來。我一看是N,就問,壘得好好的,怎麼又要拆?N看看我,說,幾時回來的。我說回來已經兩三天了。他說,是回來給你娘合葬的吧。我點點頭,隨手遞給他一支煙。N點著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憤憤地說,你說J這家夥是人不是人,你家有錢就是蓋金鑾殿我們也不眼紅,可你不能往活人的眼裏杵拳頭。你把地基壘這麼高,把別人家的房子堵得黑塌塌的,算球的甚本事!我這才注意到,J的地基確實有點不像話,比他後邊的N的地基足足高出有一米多,這當然是任何人也無法容忍的。這裏除了影響采光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房子高一點,其他的一切也就相應地比別人高了。為此,爭吵、打架乃至鬧出人命來的也有。

在去村北我的一個本家侄子家的途中,我想起了D。她是我小學時的同學,如今在北方的一個城市工作。昨天,聽C說,D回來了。D這次回來是打發她剛剛病故的母親。我和D至少也有十幾年沒有見過麵了。前些時,我計劃寫一部我們幾個同齡人的小說,我專門托C給我打聽過D的地址、單位、郵編、電話等等,以便於聯係。現在,我應該去看看她,為了過去的友誼,也為了我自己。如果不是這個機會,彼此相距數千裏,我們很難有見麵的機會。

D的母親就住在我們村的當街。我去了她們家,她穿著一身孝衣坐在炕沿邊。雖然有近二十年沒有見麵了,但我們各自毫不猶豫地喊出了對方?名字。我們相互握著對方的手,默默地對視著。我說,想不到我們是在這種場合下見麵的。D的眼圈兒紅了。剛剛坐下不久,D的弟弟來了,一進門就說,花幾個錢算啥,你們舍不得出,我一個人出。鼓手要請兩班最好的,紙劄要糊金童玉女八洞神仙,抬棺材要用雙龍杠,我不圖別的,我就是要讓全村的人看,就是要在全村爭這個第一。D的弟弟在村裏當了幾年支書,包了幾年磚窯,磚窯雖然賠得一塌糊塗,但D的弟弟卻肥得流油。可他的母親活著的時候,想吃點肉他還舍不得給割一點,嘴裏說是沒工夫(他自己每天打麻將),吃的肉多了容易得病(他天天喝酒吃肉)。

D的眼紅紅的,她擦了一下,擺擺手說,由你吧,你想咋辦就咋辦,花下多少錢咱們幾個均攤,我們也不想占你一分錢的便宜。我不是舍不得花那幾個錢,我是覺得沒有那個必要。老人活著的時候不孝順,死了講那個排場幹啥?讓母親安安靜靜地躺躺不好?你也用不著大喊大叫,惟恐全村的人聽不見,不知道你是個有名的孝子。當天晚上,下了兩天的毛毛雨總算停了。四日上午八點,幫忙的人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多個人。我讓C和G各領上一夥人去了地裏。按照規矩,我首先在兩個墳頭上各鏟了一鍬土,把這個叫做“後土”的土放在離墳頭不遠的地方,等將來埋的時候再填上。接下來的活是靠來幫忙的人們幹的。幹了一會兒,我同另一個人回到村裏的代銷店,買了糖餅、酒以及花生、大豆等下酒的菜,給墳裏幫忙的人帶去。拿酒時,我問代銷店的老板娘,該拿什麼酒,老板娘說,高粱白就行。我說,咱常年在外不回家,人家們來幫忙,咱們總得比一般人招待得要好一點,不能讓人家在背後說咱們小器。她說,你說得倒也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