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回可是聽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區長不光說了要和我“商量”,而且還說完了要我“代表礦上”。我當時確實給一下懵了,因為在這之前,別說區長,就是隊長、班長,也很少用“商量”這樣的字眼同我們說話。要不區長說了兩遍,我還沒有一點反應。我悄悄地問自己:你算什麼東西?
不管我是什麼東西,那天區長真的跟我商量了馬六的善後工作。當時在場的還有隊長、礦安監處的一個科長、礦工會的一位副主席,還有礦上的勞資科長,生活公司經理等等。區長說,老錢(要說年齡,他應該稱我老錢,可以前沒有過),我們大家都為馬六同誌的死感到很是悲痛。不過,人已經死了,人死以後就再也不能複生了。現在,咱們首先要考慮的是活人。你說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區長說得沒錯,別說是個平民百姓,就是國家元首死了也就死了,球的脾氣也沒有。
老錢,你們那兒是革命老區,窮是窮些,可人的覺悟和水平還不低。現在馬六歿了,剩下他老婆和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沒戶口的黑人,對不對?
我再次點了點頭。我從心眼裏佩服區長,平時很少同我們說話,更不用說聊天,怎麼把馬六家的底底幫幫了解得這麼清楚?簡直比我這個老鄉還強。
馬六還有一個癱瘓的老母親,家裏就三間破窯洞。他下了這幾年煤窯,除了打娶老婆時塌下的饑荒,生活也不富裕。因此,我們在處理事故的時候應該把這些作為重點考慮。
接下來發言的是勞資科長。勞資科長主要講了按國家規定,馬六家可以算多少撫恤金。
勞資科長說完以後,才輪到了隊長。隊長說,錢二(隊長的水平就是不行,連個老錢也舍不得叫),你剛才也聽見了,如果按工傷處理,就一萬來塊錢。現在的一萬塊錢能幹甚?
我看了隊長一眼,問,在坑下死了不算工傷那按甚處理?
不是不給按工傷處理。要按工傷處理算不了幾個錢,因為國家有明文規定,礦上想多給他算點也不行。勞資科長解釋。
錢二(隊長還是叫我錢二),要是不按工傷處理,辦法就靈活得多,能給馬六多算不少錢。
這個得由家屬做主,咱們說了不算。
老錢(到底是區長),這是肯定的。咱們這不是商量嗎,商量好了才能跟家屬說。
你們說吧,看怎麼合適。
如果比照工傷,那就可以給家屬相當於工傷幾倍的錢,就是說一切待遇按工傷,隻是不往上頭報,咱們主要是替家屬考慮。礦工會的那位副主席說。
能給多少,說個數,我去告訴馬六的老婆。
這時,勞資科長、礦工會的副主席、安監處的科長以及區長們湊在一起嘀咕了一陣,然後區長對我說,老錢,考慮到馬六在咱們礦上的工作表現不錯,也算為咱們礦上做了一定的貢獻,另外,馬六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又沒有工作,家境也實在太有點貧寒,大家商量了一下,破個例,馬六死後的費用包括家屬的所有花銷都由礦上負擔,礦上一次給馬六八萬元。
八萬?我說。
八萬。工會副主席重複了一句。又說,八萬塊呀,能頂咱們八九年的工資!
那他老婆娃娃以後就和礦上沒有任何拉掛了?我又問。
不。他們每人每月還可以領到一百來塊撫恤金,直到老人去世,孩子年滿十八歲。勞資科長補充了一句。
我說,要是這條件我看不差甚。反正死的已經死了,就顧活的吧。
那天,我把礦上的處理意見告訴了馬六的老婆,他老婆聽了後不相信,說,他們不是哄人吧。
我說當然不是哄人,還要寫個東西,得你簽了字才算數。
馬六老婆說,老錢大哥,我憑信你,你看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我又甚也不懂。隻是有一條,不能火化馬六。沒幾天,馬六的事情就得以順利解決。礦上對我這次的表現也很滿意。
區長說,老錢,沒想到你的工作能力還挺強。你來礦上的時間也不短了,一直在坑下的一線幹,說吧,你想不想換個工作?
我說,咱一沒文憑,二沒水平,天生就是下坑的料,能做了甚?
區長說,老錢,咱不用來虛的,有甚想法你就提出來。
我說,也沒甚想法,不過下了十來年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能不能給換個輕省點的工作,其他的咱也幹不了,看看庫房還行。
行,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告訴你們隊裏。你先歇上幾天,過幾天再上班。
不用,不用。要能行的話,明天我就想上班。我心裏有個小九九,這當官的用著你了答應得挺好,要用不著了你連他的鬼影也逮不住,倒不如現在趁熱打鐵,辦了也就歇心了。
區長笑著看了我一眼,顯然他已經看出了我的心事,就說,我現在就告訴你們隊長,省得你不放心,晚上睡不著覺。除了那天說的,馬六善後工作的其他情況我一概不知。至於賣沒賣咱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咱不能給人家瞎說。我坐在庫房裏左思右想,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死了,不聲不響地給埋了,礦上也不往上報,那這個人怎麼處理,以後還出現不出現?還有,給馬六的那八萬塊錢是從哪兒來的?這一連串的問題老在我腦子裏打轉轉,轉了一會兒就轉得我頭昏腦脹。我罵自己是“吃上蘿卜閑操心”,猛然間想起口袋裏那張報紙。
我打開報紙,原來是張煤炭報。我在老家念過幾天初中,看個報還行。不過平時沒那個條件和閑心。上早班是天不亮走了,天黑了才能回來,兩頭看不見陽婆;上二班回了家就已經後半夜了,睡上一覺爬起來吃上口飯就又該上班了;上夜班更不用說,一天到晚睡不夠,即使有點空餘時間,還想放幾把火(撲克的一種打法)。現在可有了這個條件,利用公家的時間,想看甚也行。其實,現在的報紙也沒球甚的看頭,新聞盡是糊弄人,說國有企業已經走出了困境,全國人民基本實現了小康。過去煤礦是白天黑夜連軸轉,如今不是放假就是下崗;過去加班是箍著幹,現在節假日想上個班還得走門子。不是達到了小康,是再這樣下去快要吃糠。把報紙來來回回翻了幾遍,在副刊的左下角上發現了一個啟事。是由一個局和報社聯合舉辦的××杯安全有獎征文。體裁不限,字數在千字以內,內容是反映煤礦安全方麵的,特別歡迎礦工寫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我神使鬼差般地從口袋裏掏出半截鉛筆,取下掛在一邊的贓兮兮的本本,從裏邊撕了張幹淨點的紙,墊著膝蓋劃拉了起來。寫到最後,馬六的下落讓我很費了一番腦筋。幹脆,我就說礦上把他賣了,賣給了多種經營公司的小窯,他們那兒出了死亡事故與礦上無關,不算礦上的百萬噸死亡率。可寫是這麼寫,馬六的戶頭該怎麼辦,總不能平白無故就消失了呀。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區長那天跟我說的話,“想不想換個工作”,換工作不就是從這個地方調到那個地方。可是以前調動的都是活人,還沒聽說過給死人調動工作。對了,把調動的日期改一下不就行了,改在馬六活著的時候。那會兒,我為自己的這一偉大的創舉而興奮不已!看來,我這人還真有點水平哩。
第二天上午,我去郵局時郵局還沒有開門,等開了門我第一個把那封信投進了郵筒裏。我聽到那信投下去的時候砰的響了一聲,有點像炸彈爆炸的聲音。自從看了庫房以後,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別看看庫房在坑下呆的時間並不短,可那是在那兒坐著,不用幹活,把工具一發,把門子一閉,那地方就成了你的天地,你想坐就坐想唱就唱想躺就躺要多自在有多自在,美得很哩。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月,二個月,或者三個月,總之,我已經那件事忘得沒影兒了。那天,我上早班,一進會議室,趙大把手中的報紙揚得嘩嘩啦啦響,說,錢二,今天你小子可得請客。我說,你又不是我小舅子,憑什麼讓姐夫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