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哈尼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盯著怒氣衝衝的我,依舊是那句話:“爸爸,過來抱抱我。”可這句話沒有了之前的撒嬌,仿佛是一種試探,在檢測著雙方最後的耐性。
“你跟我滾,滾回你的科爾沁草原。去找你的牧民老爹,我不是你爸爸!滾,馬上滾!”我徹底失去了耐性,對著哈尼大吼,拍掉了他緊抓我的雙手。
哈尼站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麵前站立。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力量:“爸爸,我要你和我回家!”看著哈尼的眼睛,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每一下心跳仿佛都在暗示著我,某種不幸即將來臨……
三天之後,我開始出現嗜睡反應。開始我以為隻是車禍輕微後遺症,但慢慢地我變得嚴重起來,我會長時間地一睡不起,不進食、不喝水。我知道如果我不控製住局勢,我會在睡眠中被哈尼帶走,回到科爾沁草原。可是,我沒有反抗力,有一股力量在不斷侵入的我身體,而我則被一點一點擠出自己的身體之外……
最終,我的閉門不出引起了房東的警覺。他拿著鑰匙打開門後,發現了幾近昏迷的我,把我送至醫院。醫生對我進行了全方位的檢查,卻也沒有查出任何問題,最終隻好采取保守治療。他們給我裝上了呼吸機,通知我的家人做好最壞的打算。
昏昏沉沉中,我發現四周一片漆黑,哈尼早已不知去向,腳邊是無底深淵,我站在狹窄的石路上,不敢前行。後麵不滿的聲音在催促著我趕緊往前走。漸漸地,我看到前麵有亮光,危險的路程結束之後,我遇上了一位辭世已久的親人。他驚訝於我的到來,焦急地呼喊著:“快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
我有些驚訝,想表達心中的疑問和對親人的思念,卻怎麼也不能開口。我想抱住這位親人,可是他毫不猶豫地拍下了我伸開的雙手,轉眼消失了。我想到了哈尼向我伸出的雙手,我在想是否我拍掉哈尼雙手的同時,也打斷了哈尼對我殘留的依賴。
在白光中行走了不知多久,我感覺到自己的能量已消耗殆盡,我的身體被一股外來的力量占據著,開始變得透明,漸漸與空氣融為一體。我的再次陷入昏睡,失去意識。
當我再次蘇醒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強烈的燈光下,有許多淒慘的哭泣聲圍繞著我。我不願意睜開雙眼,但意誌告訴非睜開不可。我勉強睜開我的眼睛,耳邊的哭泣聲立即轉為驚歎與歡笑聲。我想,我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來了!
當我的意誌完全被我所控製後,關心我的親戚朋友告訴我,其實我已經在醫院裏昏迷了十多天。幸好,醫生們雖然讓他們做好最壞的打算,卻從未放棄對我的治療。我的父母見在醫生們的精心治療下,我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於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請來了一位高僧。這位高僧一來就看到了坐在我胸口的小孩,即怒氣衝衝的哈尼。
哈尼是薩滿教裏在空氣中漂泊的思想之神,是人三個靈魂之一。人死後它不消失,需請薩滿巫師將它送入陰間,以免在世上作祟,傷害人畜。而我遇到的科爾沁草原哈尼,則是一直在尋找自己在生的父親,不願離開。當我對哈尼的肉身產生惻隱之心時,它立即感應到,便至此對我形影不離。
高僧問起了我出事前的行蹤,讓我的父親前往科爾沁草原,請薩滿巫師來跳神。哈尼肉身的形象被紮成草人,在薩滿巫師的咒語中,哈尼被勸誡不要再掛念家人和舊地,不要再掛念我這個平凡的人。然後巫師將手中的線一一打斷,將草人拋遠,勸哈尼趕快離去。我的父親將裝有哈尼肉身的小木盒,按照薩滿教的風俗,土葬了。下葬時,一個木頭做成哈尼的樣子,給它點香燒紙上供,跳神請它安心回陰間。跳神後的第三天,巫師射了三支箭,為哈尼指示去陰間的方向。老牧民一家始終陪伴在我父親的左右,整個過程中,老牧民流著淚請求哈尼離開我。他虔誠地對薩滿巫師說哈尼隻是年紀太小,不懂事,請巫師手下留情。
這些都是我清醒之後,父親向我述說的場景。我相信哈尼已經得到了安生。
高僧一直坐在我的窗前,為我誦經念佛。他看著哈尼漸漸從我的胸口起身,從怒氣衝衝到戀戀不舍。最終哈尼慢慢消散,與空氣融合到了一起。
當我徹底清醒過後,把整件事情詳細地講述了一遍。高僧說世間萬物皆有緣,若生硬打破,則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哈尼若再在夢中找我,請我善待。
之後,哈尼沒有再出現,我的生活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我從原來的雜誌社辭職,重現找到了一份攝影方麵的工作,依舊四處奔波。一年之後,我再次前往科爾沁草原看望老牧民一家,來到埋葬哈尼肉身之處,為他蓋上一抔黃土,輕輕地說:
“哈尼,爸爸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