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儒家的意識形態裏,是反對對上司一味柔順的,尤其是領導如果有毛病,就應該直言不諱地提出來,不能逢迎,即所謂“逢君之惡其罪大”。
因此,大家對嚴嵩就比較反感:怎麼能這樣呢?氣節、骨氣安在?毫無原則,一味做領導的哈巴狗,還配做堂堂宰輔嗎?再加上“官二代”——嚴嵩的獨生子嚴世蕃這家夥比較狂,也比較貪,大家就對嚴嵩更有看法了。站出來公開攻擊、彈劾嚴嵩的幹部很多,有一位可以稱為官場刺兒頭的人、錦衣衛的秘書人員——沈鏈,資曆深、性情直,甚至可以說有些故意找領導碴兒的習慣。他的仕途比較坎坷,越發對領導意見大,他就站出來一口氣彈劾首相嚴嵩“十大罪”,極盡攻擊痛罵之能事。
我在前麵說過,明代有些憲政國家的元素。就像現代憲政國家的政府首腦必然要麵對民意代表沒完沒了的質詢、彈劾一樣,在明代尤其是張居正前後百年裏,你要做首相,你就得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要說,嚴嵩這個人,總體上說是比較有度量的,攻擊、彈劾他的人很多,本身就是一個明證。
當然,彈劾首相的,一般也沒有好果子吃。未必是嚴嵩小心眼兒實施報複,是大老板不幹!在他心目中,CEO嚴嵩是忠誠、勤勉的好幹部,好不容易選到這樣一位CEO,你們這些員工卻前赴後繼、不依不饒攻擊他,是何居心?我說他好,你們偏說他壞!我信任他,你們就說他不可信!矛頭不是對著我來的嗎?所以老板公開說了:你們這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不攻君即攻相,真是不忠不義!
奧秘就在於,柔順、和藹的CEO嚴嵩和比較剛強的大老板嘉靖皇帝,在性格上具有互補性,可謂珠聯璧合,嘉靖皇帝覺得這個CEO用起來很順手,所以才屢屢袒護他,如此一來,嚴嵩執政的時間相當長。
當然,隱身幕後的大老板也不忘施展分而治之的權術,有時候故意給嚴嵩點顏色,給和他地位接近的徐階一點兒暗示。
那些看不慣嚴嵩的人很著急,也常常覺得有點兒曙光。
明爭不易,隻能暗鬥。暗鬥是要有資格的,或者說,雙方得有帶頭的,反對嚴嵩的勢力就把希望寄托在經曆坎坷、正統有為、聲名顯赫的徐階身上。
暗鬥的一個基本軌跡,就是爭相討好能夠決定彼此仕途官運的人,徐階采取的是慢功撼大樹、扮豬吃虎之法。
領導喜歡你嚴嵩,不是因為你柔順聽話嗎?那好,我徐階比你更柔順更聽話。
嘉靖皇帝選拔或者信任主要領導幹部有一個特殊標準,就是會不會寫“青詞”。青詞,簡單說就是寫在青藤紙上頌揚太上老君的華麗辭藻,通過焚燒達於天聽。沉溺於修道的皇帝需要有人給他提供這樣的文字,誰寫得好,他就喜歡誰、信任誰。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對高級領導幹部的考驗,是不是擁護他修道,對他的忠誠度如何,都可以通過青詞來檢驗。
徐階就很用心地寫青詞,力爭在這方麵超過嚴嵩。
對大老板很柔順,對自己的頂頭上司嚴嵩,徐階也如此。他是官場老手了,自知撼動嚴嵩的地位絕非易事,對嚴嵩采取的是低眉順眼的順從姿態。攀同鄉——徐階說他祖籍是江西,所以和首相老人家是江西同鄉;攀親戚——他把自己的一個孫女,許配給嚴嵩的一個孫子。平時和嚴嵩相處就更不用說了,有一次,徐階的兒子仰齋到首都探親,徐階安排他去謁見嚴嵩,因擔心他說出什麼不恰當的話,居然在家裏商議、演練兩日夜,能夠想到的都想到了,才壯著膽去參謁。誰知道,嚴嵩並沒有問這問那,隻是問:“你從江南來,江南的倭患現在怎麼樣了?”仰齋事先沒有準備,隻好如實回答說:“勢甚猖獗。”此言一出,嚴嵩頓時臉色陰沉。回到家裏,徐階忙問參謁詳情,仰齋一五一十報告其父,徐階垂手頓足,連說疏忽!疏忽!因嚴嵩不久前才向皇帝報告說,江南倭患已平,請領導不必憂慮;自己的兒子卻說出“勢甚猖獗”,徐階大為不安,親自領著兒子到嚴嵩麵前請罪,足見徐階在表麵上對嚴嵩是何等恭順。
所以,那些表麵恭順的幹部不是想利用你,就是想整倒你,恰恰是最需要防備的。
因為徐階和嚴嵩暗鬥的水平非常高,一開始就連張居正也沒有看出來,他在臨請假回家前寫信指責徐階沒有擔當,表示了對徐階的失望。
當然,張居正並不是僅僅因為徐階對嚴嵩恭順才這樣說的。他認為徐階和嚴嵩爭相對大老板討好、逢迎,搞得官場到處彌漫著逢迎的氣氛,沒有人麵對現實、解決矛盾,太令人失望了。
實際上,張居正對人對己,一向是雙重標準。這個時候,尚無權勢的他對官場的討好、逢迎之風很反感。他希望別人能夠站出來直麵矛盾,該不該出手最好都出手;而他自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