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濤之濱(1 / 1)

今天的天氣燥熱極了,使得人異常困倦。我從電車下來的時候,上眼皮已經蓋住下眼皮;若果這時有一根柱子支住我的搖撼的身體,我一定可以睡著了。

竹筠、玉亭、小酉、名濤、秀澄都主張到中國飯店去吃飯;我雖是正在困倦中,不願多說話,但聽見了他們的建議,也非常讚成,便趕緊接下道:“好極!好極!”在中國飯店吃了一飽,便出來打算到我們預計的目的地——碧濤之濱去。

一帶的櫻花樹遮住太陽,露出一道陰涼的路來。幾個日本的村女站在路旁對我們怔視,似乎很奇異的樣子;我們有時也對他們望望,那一雙闊大的赤腳,最足使我們注意。

櫻花的葉長得十分茂盛;至於櫻花呢,隻餘些許的殘香在我意象中罷了。走盡了櫻花蔭,便是快到海濱了,眼前露出一片碧綠平滑的草地來。我這時走的很乏,便坐在草地上休息。這時一陣陣地草香打入鼻觀,使人不覺心醉。他們催促我前進,我努力地爬了起來,奔那難行滑濘的山徑。在半山上,我的汗和雨般流了下來;我的心禁不住亂跳。到山濱的時候,涼風打過來,海濤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汗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獨自立在海濱,看波浪上的金銀花,和遠遠的雲山;又有幾支小船,趁風破浪從東向西去,船身前後搖蕩,那種不能靜止的表示,好像人們命運的寫生。我不禁想到我這次到日本的機遇,有些實在是我想不到;今天這些同遊的人,除了玉亭、竹筠、秀澄是三年以來芸窗相共的同學外,小酉和名濤全都是萍水相逢,我和他們在十日以前,都沒有見過麵,更說不到同好,何況同到這人跡稀少的鄉村裏來聽海波和鬆濤的鳴聲……

我正在這樣沉思的時候,他們忽摧我走,我隻得隨了他們更前奔些路程。後來到了一個所在,那邊滿植著青翠的鬆柏,豔麗的太陽從枝柯中射進來,更照到那斜坡上的群草,自然分出陰陽來。

我獨自坐在群草叢中,四圍的蘆葦差不多把我遮沒了;同來的人,他們都坐在上邊談笑。我拿了一枝禿筆,要想把這四圍的景色描寫些下來,作為遊橫濱的一個紀念;無如奔騰的海嘯,澎湃的鬆濤,還有那風動蘆葦刷刷的聲浪,支配了我的心靈,使我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寫起來。

在蘆葦叢中沉思的我,心靈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隻覺沉醉和麻木。他們在上麵喊道:“草上有大螞蟻,要咬著了!”但是我絕不注意這些,仍坐著不動。後來小酉他跑在我的麵前來說:“他們走了,你還不回去嗎?”我隻是搖頭微笑。這時我手裏的筆不能再往下寫了;我對著他不禁又想起一件事來。前此我想不到我會到日本來,現時我又想不到會到橫濱來,更想不到在這碧濤之濱,他伴著我作起小說來;這不隻我想不到,便是他恐怕也想不到。天下想不到的事,原來很多;但是我的遭遇,恐怕比別人更不同些。

我無意的下寫,他無意的在旁邊笑;竹筠更不久也跑到這裏來,不住地催我走。我舍不得斜陽,我舍不得海濤,我怎能應許她就走呢?並且看見她,我更說不出來的感想,在西京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和她的容貌正是一樣。現在我們相隔數百裏,我看不見她天真的笑容,也聽不著她爽利的聲音;但她是我淘氣的同誌,在我腦子裏所刻的印象,要比別的人深一些。世界上是一個大劇場,人類都是粉墨登場的俳優;但是有幾個人知道自己是正在做戲,事事都十分認真,他們說人大了就不該淘氣,什麼事都要板起麵孔,這就是道德,就是做人的第一要義;若果有個人他仍舊拿出他在娘懷裏時的赤子天真的樣子來,人家要說不會做人,我現在已經不是娘懷裏的赤子了,然而我有時竟忘了我是應該學做人,正經的麵孔竟沒有機會板起,這種孩氣差不多會做人的人都要背後譏笑呢。想不到他又是一樣不會做人,不怕冷譏熱嘲,竟把赤子的孩氣拿出來了。——我從前是孤立的淘氣鬼,現在不期而遇見同調了;所以我用不著人們介紹,也用不著剖肝瀝膽,我們竟彼此了解,彼此明白,雖是相聚隻有幾天,然而我們卻做了很好的朋友。……我想到這裏,小酉又來催我歸去,我隻顧向海波點頭,我何嚐想到歸去!

竹筠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後,我無意回頭一看,竟嚇了一跳,不覺對她怔視;她也不說什麼,用手拊在我的肩上,很溫存地對我輕輕說道:“回去罷!”這種甜蜜的聲浪,使得我的心醉了……名濤從老遠的跑來道:“快交卷罷!不交便要搶了!”其實我的筆是隨我的心停或動的,而我的心意是要受四圍自然的支配的;若要我停筆,止有四圍的環境寂靜了,那時候我便可擲我的禿筆在那闊無際涯的海波裏……。現在呢,我的筆不能擲;不過我卻不能不同碧海暫且告別,也不能同濤聲暫時違離。我又決不忍心叫這些自然寂寞;碧濤之濱的印象,要同我生命相終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