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寄語相知苦愁心(2 / 3)

今天沒有什麼風浪,船很平穩,下午雨漸漸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著炊煙般的軟霧;前麵孤島隱約,仿佛一隻水鴉伏在那裏。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湧起,好像田田荷叢中窺人的睡蓮。我坐在甲板上一張舊了的藤椅裏,看海潮浩浩蕩蕩,翻騰奔掀,心裏充滿了驚懼的茫然無主的情緒,人生的真相,大約就是如此了。

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戶;一星期後可到東京,到東京住什麼地方,現在還沒有定,不過你們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學我哥哥那裏好了。

我的失眠症和心髒病,昨日夜裏又有些發作,大約是因為勞碌太過的緣故,今夜風平浪靜,當得一好睡!

現在已經黃昏了。海上的黃昏又是一番景象,海水被紅日映成紫色,波浪被餘輝射成銀花,光華燦爛,你若是到了這裏,大約又要喜歡得手舞足蹈了!晚飯的鈴響了,我吃飯去。再談!

亞俠

九月五日

KY吾友:

我到東京,不覺已經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風俗和祖國相差太遠了!

他們的飲食,多喜生冷;他們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們祖國從前席地而坐的習慣一樣,這是進化呢,還是退化?最可厭的是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要脫了鞋子走路;這樣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慣!滿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屐的聲音,震得我頭疼,我現在厭煩東京的紛紛攪攪,和北京一樣!浮光底下,所蓋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樣!莫非凡是都會的地方都是罪惡薈萃之所嗎?真是煩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東洋婦女和平會去,――正是她們開常會的時候,我因一個朋友的介紹,得與此會。我未到會以前,我理想中的會員們,精神的結晶,是純潔的,是熱誠的。及至到會以後,所看見的婦女,是滿麵脂粉氣,貴族式的夫人小姐;她們所說的和平,是片麵的,就和那冒牌的共產主義者,隻許我共他人之產不許人共我的產一樣。KY!這大約是:人世間必不可免的現象吧?

昨天回來以後,總念念不忘日間赴會的事,夜裏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髒覺得又在急速地跳,不過我所帶來的藥還有許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於再患。

今天吃完飯後,我跟著我哥哥,去見一位社會主義者,他住的地方離東京很遠,要走一點半鍾。我們一點鍾從東京出發,兩點半到那裏。那地方很幽靜,四圍種著碧綠的樹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這萬綠叢中。我們剛到了他那門口,從他房子對麵,那個小小草棚底下,走出兩個警察來,盤問我們住址、籍貫、姓名,與這個社會主義者的關係。我當時見了這種情形,心裏實感一種非常的苦痛,我想,這些鞏固各人階級和權利的自私之蟲,不知他們造了多少罪孽呢?KY嗬,那時我的心血沸騰了!若果有手槍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幾個借強權幹涉我神聖自由的惡賊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煩了半天,我們才得進去,見著那位社會主義者。他的麵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卻十分沉著。我見了他,我的心仿佛熱起來了!從前對於世界所抱的悲觀,而釀成的消極,不覺得變了!這時的亞俠,隻想用彈藥炸死那些妨礙人們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礙物,KY!這種的狂熱回來後想想,不覺失笑!

今天我們談的話很多,不過卻不能算是暢快;因為我們坐的那間屋子的窗下,有兩個警察在那裏臨察著。直到我們要走的時候,那位社會主義者才說了一句比較暢快的話,他說:“為主義犧牲生命,是最樂的事,與其被人的索子纏死,不如用自己的槍對準喉嚨打死!”KY!這話的味道,何其雋永嗬!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孫成來談,這個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幾個解悶的,很不錯!

寫得不少了,再說罷。

亞俠

九月二十日

KY嗬!

我現在不幸又病了!仍舊失眠,心髒跳動,和在京時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進鬆井醫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問外,還有誰來看視呢!況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裏睡不著,兩隻眼看見的是桌子上的許多藥瓶,藥末的紙包,和那似睡非睡的電燈,燈上罩著深綠的罩子,――醫生恐光線太強,於病體不適的緣故。――四圍的空氣,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聽見的,是那些病人無力的吟呻;淒切的呼喚,有時還夾著隱隱的哭聲!

KY!我仿佛已經明白死是什麼了!我回想在北京婦嬰醫院的時候看護婦劉女士告訴我的話了,她說:“生的時候,做了好事,死後便可以到上帝的麵前,那裏是永久的樂園,沒有一個人臉上有愁容,也沒有一個人掉眼淚!”KY!我並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彷徨無著處的時候,我不能不尋出信仰的對象來;所以我健全的時候,我隻在人間尋道路;我病痛的時候,便要在人間之外的世界,尋新境界了。

這幾天,我一閉眼,便有一個美麗的花園――意象所造成的花園,立在我麵前,比較人間無論哪一處都美滿得多。我現在隻求死,好像死比生要樂得多呢!

人間實在是虛偽得可怕!孫成和繼梓――也是在東京認識的,我哥哥的同學;他們兩個為了我這個不相幹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傾軋。有一次,恰巧他們兩人不約而同時都到醫院來看我,兩個人見麵之後,那種嫉妒仇視的樣子,竟使我失驚!KY!我這時才恍然明白了!人類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並且他們要是歡喜什麼東西,便要據那件東西為己有!

唉!我和他們兩個隻是淺薄的友誼,哪裏想到他們的貪心,如此厲害!竟要做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誌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觀你是明白的,我對於我的生,是非常厭惡的!我對於世界,也是非常輕視的,不過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設法不虛此生!我對於人類,抽象的概念,是覺得可愛的,但對於每一個人,我終覺得是可厭的!他們天天送鮮花來,送糖果來,我因為人與人必有交際,對於他們的友誼,我不能不感謝他們!但是照現在看起來,他們對於我,不能說不是另有作用嗬!

KY!你記得,前年夏天,我們在萬牲園的那個池子旁邊釣魚,買了一塊肉,那時你曾對我說:“亞俠!做人也和做魚一樣,人對付人,也和對付魚一樣!我們要釣魚,拿它甘心,我們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誘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為我們所甘心了!”這話我現在想起來,實在佩服你的見識,我現在是被釣的魚,他們是要搶著釣我的漁夫,KY!人與人交際不過如此嗬!

心印昨天有信來,說她現在十分苦悶,知與情常常起劇烈的戰爭!知戰勝了,便要沉於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難回!情戰勝了,便要沉淪於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現在大有自殺的傾向。她這封信,使我感觸很深!KY!我們四個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氣奮鬥外,心印,你,我三個人,困頓得真苦嗬!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寫出來給你看,好像二十年來,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給你的信裏尋出來。

KY!奇怪得很!我自從六月間病後,我便覺得我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說,希望你,把我從病時給你的信,要特別留意保存起來。……但是死不死,現在我自己還不知道,隨意說說,你不要因此悲傷吧!有工夫多來信,再談。祝你快樂!

亞俠

十一月三日

KY:

讀你昨天的來信,實在叫我不忍!你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傷了幾天!KY!我實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開了!這世界不過是個寄旅,不隻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無論誰,遲早都是要回去的嗬!我現在若果死了,不過太早一點。所以你對於我的話,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現在是已經百歲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數的,那也就沒什麼可傷心了!

這地方實在不能久住了!這裏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們站在橋那邊;我站在橋這邊,要想握手是很難的,我現在決定回國了!

昨天醫生來說:我的病很危險!若果不能摒除思慮,恐怕沒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這樣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歸計了!我的姑媽,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療治我的沉屙,我們見麵,大約又要遲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