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隻有八點多鍾,園裏的清道夫才掃完馬路。兩三個采雞頭米的工人,已經駕起小船,蕩向河中去了。天上停著幾朵稀薄的白雲,水藍的天空,好像圓幕似的覆載著大地,遠遠景山正照著朝旭,青鬆翠柏閃爍著金光,微涼的秋風,吹在河麵,銀浪輕湧。園子裏遊人稀少,四麵充溢著遼闊清寂的空氣。在河的南岸,有一個著黃色衣服的警察,背著手沿河岸走著,不時向四處隙望。
雲蘿姑娘和她的朋友淩俊在鬆影下緩步走著。雲蘿姑娘的神態十分清挺秀傲,仿佛秋天裏,冒霜露開放的菊花。那青年淩俊相貌很魁梧,兩道利劍似的眉,和深邃的眼瞳,常使人聯想到古時的義俠英雄一流的人。
他們並肩走著,不知不覺已來到河岸,這時河裏的蓮花早已香消玉殞,便是那蓮蓬也都被人采光,滿河隻剩下些殘梗敗葉,高高低低,站在水中,對著冷辣的秋風抖顫。
雲蘿姑娘從皮夾子裏拿出一條小手巾,擦了擦臉,仰頭對淩俊說道:“你昨天的信,我已經收到了,我來回看了五六遍。但是淩俊,我真沒法子答複你!……我常常自己懷懼不知道我們將弄成什麼結果,……今天我們痛快談一談吧!”
淩俊噓了一口氣道:“我希望你最後能允許我,……你不是曾答應做我的好朋友嗎?”
“哦!淩俊!但是你的希冀不止做好朋友呢?……而事實上阻礙又真多,我可怎麼辦呢?……”
“雲姊!……”淩俊悄悄喊了一聲,低下頭長歎。於是彼此靜默了五分鍾。雲蘿姑娘指著前麵的椅子說:“我們找個座位,坐下慢慢地談吧!”淩俊道:“好!我們真應當好好談一談,雲姊!你知道我現在有點自己製不住自己呢!……雲姊!天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念你,我現在常常感到做人無聊,我很願意死!”
雲蘿在椅子的左首坐下,將手裏的傘放在旁邊,指著椅子右首讓淩俊坐下。淩俊沒精打采坐下了。雲蘿說:“淩俊!我老實告訴你,我們前途隻有友誼,――或者是你願意做我的弟弟,那麼我們還可以有姊弟之愛。除了以上的關係,我們簡直沒有更多的希冀。淩弟!你鎮住心神。你想想我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我實在覺得對你不起,自從你和我相熟後,你從我這裏學到的便是惟一的悲觀。淩弟!你的前途很光明,為什麼不向前走?”
“唉!走,到哪裏去呢?一切都仿佛非常陌生,幾次想振作,還是振作不起來,我也知道我完全糊塗了……可是雲姊!你對我絕沒有責任問題。雲姊放心吧!……我也許找個機會到外頭去飄泊,最後被人一槍打死,便什麼都有了結局……”
“淩弟!你這些話越說越窄。我想還是我死了吧!我真罪過。好好地把你拉入情海,――而且不是風平浪靜的情海――我真憂愁,萬一不幸,就覆沒在這冷邃的海底。淩弟!我對你將怎樣負疚嗬!”
“雲姊!你到底為了什麼不答應我,你不愛我嗎?……”
“淩弟!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果真不愛你,我今天也絕不到這裏來會你了。”
“雲姊!那麼你就答應我吧!……姊姊!”
雲蘿姑娘兩隻眼睛,隻怔望著遠處的停雲,過了些時,才深深噓了口氣說:“淩弟!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要永遠緘情向荒丘呢!……我的心已經有了極深刻的殘痕……淩弟,我的生平你不是很明白嗎?……淩弟,我老實說了吧!我實在不配受你純潔的情愛的,真的!有時候,我為了你的熱愛很能使我由沉寂中興奮,使我忘了以前的許多殘痕,使我很驕傲,不過這究竟有什麼益處呢!忘了隻不過是暫時忘了!等到想起來的時候,還不是仍要恢複原狀而且更增加了許多新的毒劍的刺剽……淩弟!我有時也曾想到我實在是在不自然的道德律下求活命的固執女子……不過這種想頭的力量,終是太微弱了,經不起考慮……”
淩俊握著雲蘿姑娘的手,全身的熱血,都似乎在沸著,心頭好像壓著一塊重鉛,腦子裏覺得悶痛,兩頰燒得如火雲般紅。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一口一口向空噓著氣。
這時日光正射在河心,對岸有一隻小船,裏麵坐著兩個年輕的女子,慢慢搖著畫槳,在那金波銀浪上泛著。東邊玉(左蟲右東)橋上,車來人往,十分熱鬧。還有樹梢上的秋蟬,也啞著聲音吵個不休。園裏的遊人漸漸多了。
雲蘿姑娘和淩俊離開河岸,向那一帶小山上走去。穿過一個山洞,就到了園子最幽靜的所在。他們在靠水邊的茶座上坐下,泡了一壺香片喝著。雲蘿姑娘很疲倦似的斜倚在藤椅上。淩俊緊閉兩眼,睡在躺椅上。四麵靜悄悄,一些聲息都沒有。這樣總維持了一刻鍾。淩俊忽然站起身來,走到雲蘿姑娘的身旁,低聲叫道:“姊姊!我告訴你說,我並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沒有理智的人。姊姊剛才所說的那些話,我都能了解,……不過姊姊,你必要相信我,我起初心裏,絕不是這麼想。我隻希望和姊姊做一個最好的朋友,拿最純潔的心愛護姊姊。但是姊姊!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什麼時候竟戀上你了,……有時候心神比較的鎮定,想到這一層就不免要吃驚……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我就有斬釘斷鐵的利劍,也沒法子斬斷這自束的柔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