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紗記(2 / 3)

翁曰:“我亦知君情深為五姑耳。君獨不思此意,實出自五姑耶?”

餘曰:“吾能見五姑一麵否?”

翁曰:“不見為佳。”

餘曰:“彼其厭我哉?”

翁笑曰:“我實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廠倒閉矣。縱君今日不悅從吾請,試問君何處得資娶婦?”

餘氣湧不複成聲,乃奮然持帖,署吾名姓付翁。翁行,餘伏幾大哭。

爾日有綱紀自酒肆來,帶英人及巡捕,入屋將家具細軟,一一記以數號,又一一注於簿籍;謂於來複三,十句鍾付拍賣,即餘寢室之床,亦有小紙標貼。吾始知舅父已破產,然平日一無所知;而麥翁又似不被影響者,何也?餘此際既無暇哭,乃集園丁侍女,語之故,並以餘錢分之,以報二人侍餘親善之情。計吾尚能留別廬三日,思此三日中,必謀一見五姑,證吾心跡,則吾蹈海之日,魂複何恨?又念五姑為人婉淑,何至如其父所言;意者,其有所逼而不得已耶?

餘既決計赴水死,向晚,餘易園丁服,侍女導餘至麥家後苑;麥家有僮娃名金蘭者,與侍女相善,因得通言五姑。

五姑淡妝篸帶,悄出而含淚親吾頰,複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即牽餘至牆下低語,其言甚切;餘以翁命不可背。五姑言:“翁固非親父。”

餘即收淚別五姑曰:“甚望天從人願也。”

明日,有英國公司船名威爾司歸香港,餘偕五姑購得頭等艙位。既登舟,餘閱搭客名單,華客僅有謝姓二人,並餘等為四人。餘勸五姑莫憂,且聽天命。正午啟舷,園丁侍女並立岸邊,哭甚哀,餘與五姑掩淚別之。

天色垂晚,有女子立舵樓之上;視之,乃植園遺書之人,然容止似不勝清怨。餘即告五姑,五姑與之言,殊落寞。忽背後有人喚聲,餘回顧,蓋即估客也。自言送其侄女歸粵,兼道餘舅氏之禍,實造自麥某一人,言已,無限感喟;問餘安適,餘答以攜眷歸鄉。

越日,晚膳畢,餘同五姑,倚闌觀海。女子以餘與其叔善,略就五姑閑譚,餘微露思念夢珠之情,女驚問餘於何處識之。餘乃將吾與夢珠兒時情素,一一言之,至出家斷絕消息為止。女聽至此,不動亦不言。

餘心知謝秋雲者,即是此人,徐言曰:“請問小姐亦嚐聞吾友蹤跡否乎?”

女垂其雙睫,含紅欲滴,細語餘曰:“今日恕不告君,抵港時,當詳言之。君亦夢珠之友,或有以慰夢珠耳?”

女言至此,黑風暴雨猝發。至夜,風少定,忽而船內人聲大嘩,或言鐵穿,或言船沉。餘驚起,亟抱五姑出艙麵。時天沉如墨,舟子方下空艇救客,例先女後男,估客與女亦至。餘告五姑莫哭,且扶女子先行,餘即謹握估客之手。估客垂淚曰:“冀彼蒼加庇二女。”

此時船麵水已沒足,餘微睨女客所乘艇,僅辨其燈影,飄搖海麵。水過吾膝,餘亦弗覺;但祝前艇燈光不滅,五姑與女得慶生還,則吾雖死船上,可以無憾。餘仍鵠立,有意大利人爭先下艇,睹吾為華人,無足輕重,推吾入水中。幸估客有力,一手急攬餘腰,一手扶索下艇。餘張目已不見前麵燈光,心念五姑與女,必所不免。餘此際不望生,但望死,忽覺神魂已脫軀殻。

及餘醒,則為遭難第二日下半日矣,四矚竹籬茅舍,知是漁家。估客,五姑,女子,無一在餘側;但有老人,踞床理網,向餘微笑曰:“老夫黎明,將漁舟載客歸來。”

餘泣曰:“良友三人,鹹葬魚腹,餘不如無生耳!”

老人置其網,靄然言曰:“客何謂而泣也?天心仁愛,安知彼三人勿能遇救?客第安心,老夫當為客訪其下落。”言畢,為餘置食事。

餘問老人曰:“此何地?”

老人搖手答曰:“先世避亂,率村人來此海邊,弄艇投竿,怡然自樂,老夫亦不知是何地也。”

餘複問老人姓氏,老人言:“吾名並年歲亦亡之,何有於姓?但有妻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耳。”

餘矍然曰:“叟其仙乎?”

老人不解所謂。餘更問以甲子數目等事,均不識。

老人瞥見餘懷中有時表,問是何物;餘答以示時刻者,因語以一日廿四時,每時六十分,每分六十秒。

老人正色曰:“將惡許用之。客速投於海中,不然者,爭端起矣。”

明日,天朗無雲,餘出廬獨行,疏柳微汀,儼然倪迂畫本也。茅屋雜處其間,男女自雲,不讀書,不識字,但知敬老懷幼,孝悌力田而已。貿易則以有易無,並無貨幣。未嚐聞評議是非之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複前行,見一山,登其上一望,周環皆水,海鳥明滅,知是小島,疑或近崖州西南。自念居此一月,仍不得五姑消息者,吾亦作波臣耳,吾安用生為?及歸,見老人妻子,詞氣婉順,固是盛德人也。

後數日,偕老人之子,出海邊行漁,遠遠見一女子,坐於沙上。既近,即是秋雲,顧餘若不複識。餘詢五姑行在,女始婉容加禮,一一為具言五姑無恙,有西班牙女郎同伴,但不知流轉何方。餘喜極,乘間叩夢珠事。

女淒然曰:“餘誠負良友。上帝在天,今請為先生言之,先生長厚,必能諒其至冤。始吾村居,先君常歎夢珠溫雅平曠,以餘許字之,而夢珠未知也。一日,夢珠至餘家,先君命餘出見,餘於無人處,以嬰年所弄玉贈之。數日,侍婢於市見玉,購歸,果所佩物,而吾家大禍至矣。

“先是,有巨紳陳某,欲結縭吾族,先君謝之。自夢珠出家事,傳播邑中,疑不能明也;有謂先君故逼薛氏子為沙門,有謂餘將設計陷害之。巨紳子聞之,強欲得餘,便誣先君與鄺常肅通。巡警至吾家,拔刃指幾上《新學偽經考》,以為鐵證,以先君之名,登在逆籍。先君無以自明,吞金而歿。吾將自投於並,二姊秋湘阻之,攜餘至其家,以燭淚塗吾麵,令無人覺,使老嫗送餘至香港依吾嬸。一日,見《循環日報》,載有僧侶名夢珠遊印度,紆道星洲。餘思叔父在彼經商,餘往,冀得相遇;乃背吾嬸,附賈舶南行,於今三年矣。餘遭家不造,無父母之庇,一日不得吾友,即吾罪一日不逭。設夢珠忘我,我終為比幹剖心而不悔耳!”

言至此,淚隨聲下。餘思此女,求友分深,愛敬終始,求之人間,豈可多得?徐慰之曰:“吾聞渠在蘇州就館,吾願代小姐尋之。”

女曰:“吾亦為先生尋五姑耳。”

女雲住海邊石窟,言已遂別。餘同老人子行阡陌間,老人與估客候餘已久。餘見估客愈喜,私念如五姑亦相遇於此,將同棲絕境,複何所求?

餘三人居島中,共數晨夕,而五姑久無跡兆,心常動念。凡百餘日,忽見海麵有煙紋一縷,知有汽船經過。須臾,船果泊岸,餘三人遂別島中人登船。船中儲槍炮甚富,估客顫聲耳語餘曰:“此曹實為海賊,將奈之何?”

餘曰:“天心自有安排。賊亦人耳;況吾輩身無長物,又何所顧慮?”

時有賊人數輩,以繩縛秋雲於桅柱,既竟,指餘二人曰:“速以錢交我輩;如無者,投汝於海。”

忽一短人自艙中出,備問餘輩行蹤,命解秋雲;已而曰:“吾姓區,名辛,少有不臣之誌,有所結納,是故顯名。船即我有,我能送諸君到香港,諸君屏除萬慮可也。”

五日,船至一灘頭,短人領餘三人登岸,言此處距九龍頗近。瞬息,駛船他去。估客攜其侄女歸堅道舊宅,停數日,女為餘整資裝,餘即往吳淞。

維時海內鼎沸,有維新黨,東學黨,保皇黨,短發黨,名目新奇且多,大江南北,雞犬不寧。餘流轉乞食,兩閱月,至蘇州城。一日,行經烏鵲橋,細雨蒙蒙,沾餘衣袂。餘立酒樓下,聞酒販言,有廣東人流落可歎者,依鄭氏處館度日。其人類有瘋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於是過石橋,尋門叩問,有人出應,確是夢珠,惟瘦麵披僧衣。聽餘語顛末,似省前事,然言不及贈玉之人,心甚異之。飯罷,簷雨淅瀝,夢珠燈下彈琴,弦軫清放;忽而據琴不彈,向餘曰:“秋雲何人也,蓋使我聞之乎?”

餘思人傳其瘋病,信然。餘乃重述秋雲家散,至星嘉坡苦尋夢珠及遇難各節。

夢珠視餘良久,漫應曰:“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吾今學了生死大事,安能複戀戀?”

餘甚不耐,不覺怫然曰:“嗟乎,吾友如不思念舊情,則彼女一生貞潔,見累於君矣!”遂出。

至滬,遇舊友羅霏玉明經於別發書肆,因譚及夢珠事。霏玉言:“夢珠性非孤介,意必有隱情在心;然秋雲品格,亦自非凡,夢珠何為絕人如是?”

餘即曰:“君與我當有以釋夢珠之憾乎?”

霏玉曰:“竊所願也。”

霏玉番禺人,天性樂善,在梵王渡幫教英文,人敬且愛之。霏玉招餘同居於孝友裏,其祖母年八十三,靄然仁人也。其妹氏名小玉,年十五,幽閑媲美,篤學有辭采,通拉丁文,然不求知於人也。嚐勸餘以書招秋雲來海上,然後使與夢珠相見。餘甚善其言,但作書招秋雲,未嚐提及夢珠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