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彈子最好是在晚上。一間明亮的大房子,還沒有進去的時候,已經聽到彈子相碰的清脆聲音。進房之後,看見許多張紫木的長台平列排著,鮮紅的與粉白的彈子在綠色的呢毯上滑走。整個台子在雪亮的燈光下照得無微不見,連台子四周上邊嵌鑲的菱形螺鈿都清晰的顯出。許多的彈竿筆直的豎在牆上。衣鉤上麵有帽子,圍巾,大氅。還有好幾架鍾,每架下麵是一個算盤——聽哪,答拉一響,正對著門的那個算盤上麵,一下總加了有二十開外的黑珠。計數的夥計一個個站在算盤的旁邊。
也有夥計陪著單身的客人打彈子。這樣的夥計有兩種,一種是陪已經打得很好的熟客打,一種是陪才學的生客打。陪熟客打的,一麵低了頭運用竿子,一麵向客人嘻笑的說:“你瞅吧!這竿兒再趕不上你,這碗兒飯就不吃啦!”陪生客打的,看見客人比了大半天,竿子總抽上了有十來趟,歸根還是打在第一個彈子的正麵就不動了,他看著時候,說不定心裏滿覺得這位客人有趣,但是臉上決不露出一絲笑容,隻隨便的帶說一句,“你這球要低竿兒打紅奔白就得啦。”
打彈子的人有穿灰色愛國布罩袍的學生,有穿藏青花呢西服的教員,有穿禮服呢馬褂淡青嗶嘰麵子羊皮袍的衙門裏人。另有一個,身上是淺色花緞的皮袍,左邊的袖子擄了起來,露出細澤的灰鼠裏子,並且左手的手指上還有一隻耀目的金戒指。這想必是富商的兒子罷。這些人裏麵,有的麵呈微笑,正打眼著“眼鏡”。有的把竿子放去背後,作出一個優美的姿勢來送它。有的這竿已經有了,右掌裏握著的竿子從左手手麵上順溜的滑過去,打的人的身子也跟著靈動的扭過,再準備打下一竿。
“您來啦!您來啦!”夥計們在我同子離掀開青布棉花簾子的時候站起身,來把我們的帽子接了過去,“喝茶?龍井,香片?”
彈子擺好了,外麵一對白的,裏麵一對紅的。我們用粉塊擦了一擦竿子的頭,開始遊戲了。
這些紅的、白的彈子在綠呢上無聲的滑走,很像一間寬敞的廳裏綠氈毹上麵舞蹈著的輕盈的美女。她披著鵝毛一樣白的衣裳,衣裳上麵繡的是金線的牡丹,柔軟的細腰上係著一條滿綴寶石的紅帶,頭發紮成一束披在背後,手中握著一對孔雀毛,腳上穿的是一雙紅色的軟鞋。腳尖矯捷的在綠氈毹上輕點著,一刻來了廳的這方,一刻去了廳的那方,一點響聲也聽不出,隻偶爾有衣裳的窸窣,環佩的丁當,好像是替她的舞蹈按著拍子一樣。
這些白的、紅的彈子在綠呢上活潑的馳行,很像一片草地上有許多盛服的王孫公子圍著觀看的一雙鬥雞。它們頭頂上戴的是血一般紅的冠。它們彎下身子,拱起頸,頸上的一圈毛都竦了起來,尾巴的翎毛也一片片的張開。它們一刻退到後頭,把身體蜷伏起來,一刻又奔上前去,把兩扇翅膀張開,向敵人撲啄。四圍的人看得呆了,隻在得勝的雞驕揚的叫出的時候,他們才如夢初醒,也跟著同聲的歡呼起來。
彈子在台上盤繞,像一群紅眼珠的白鴿在蔚藍的天空上麵飄揚。彈子在台上旋轉,像一對紅眼珠的白鼠在方籠的架子上麵翻身。彈子在台上溜行,像一隻紅眼珠的白兔在碧綠的草原上麵飛跑。
還記得是三年前第一次跟了三哥學打彈子,也是在這一家。現在我又來這裏打彈子了,三哥卻早已離京他往。在這種亂的時世,兄弟們又要各自尋路謀生,離合是最難預說的了;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兄弟聚首,再品一盤彈子呢?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看見一對夫婦,同兩個二十左右的女子,帶著三個小孩子,一個老媽子,進來了球房:原來是夫妻倆來打彈子的。他們開盤以後,小孩子們一直站在台子旁邊看熱鬧,並且指東問西,嘴說手畫,興頭之大,真不下似當局的人。問的沒有得到結果的時候,還要牽住母親的裙子或者抓住她的彈竿嘮叨的盡纏:被父親嗬了幾句,才暫時靜下一刻,但是不到多久,又哄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