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生意經,也有神話。香港人對於書的估價,往往是會使外方人吃驚的。明清善本書可以論斤稱,而一部極平常的書卻會被人視為稀世之珍。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的親戚珍藏著一部《中華民國郵政地圖》,待價而沽,須港幣五千元(合國幣四百萬元)方肯出讓。這等奇聞,恐怕隻有在那個小島上聽得到吧。版本自然更談不到,\"明版康熙字典\"一類的笑談,在那裏也是家常便飯了。
這樣的一個地方,舊書市的性質自然和北平、上海、蘇州、杭州、南京等地不同。不但是規模的大小而已,就連收買的方式和售出的對象,也都有很大的差別。那裏賣舊書的僅是一些變相的地攤,沿街靠壁釘一兩個木板架子,搭一個避風雨的遮棚,如此而已。收書是論斤斷秤的,道林紙和報紙印的書每斤出價約港幣一二毫,而全張報紙的價錢卻反而高一倍;有硬麵書皮的洋裝書更便宜一點,因為紙板\"重秤\",中國紙的線裝書,出到一毫一斤就是最高的價錢了。他們比較肯出價錢的倒是學校用的教科書,簿記學書,研究養雞養兔的書等等,因為要這些書的人是非購不可的,所以他們也就肯以高價收入了。其次是醫科和工科用書,為的是轉運內地可以賣很高的價錢。此外便剩下\"雜書\",隻得賣給那些不大肯出錢的他們所謂\"藏家\"和\"睇家\"了。他們最大的主顧是小販,這並不是說香港小販最深知讀書之樂,他們對於書籍的處理是更實際一點,拿來做紙袋包東西。其次是學生,像我們這種並不從書籍得到\"實惠\"的人,在他們是無足重輕的。
舊書攤最多的是皇後大道中央戲院附近的樓梯街,現在共有五個攤子。從大道拾級上去,左手第一家是\"齡記\",管攤的是一個十餘歲的孩子(他父親則在下麵一點公廁旁邊擺廢紙攤),年紀最小,卻懂得許多事。著《相對論》的是愛因斯坦,歌德是德國大文豪,他都頭頭是道。日寇占領香港後,這攤子收到了大批德日文學書,現在已賣得一本也不剩,又經過了一次失竊,現在已沒有什麼好東西了。隔壁是\"焯記\",攤主是一個老是有禮貌的中年人,專賣中國鉛印書,價錢可不便宜,不看也沒有什麼關係。他對麵是\"季記\",管攤的是姐妹二人。到底是女人,收書賣書都差點功夫。雖則有時能看顧客的眼色和態度見風使舵,可是索價總嫌\"離譜\"(粵語不合分寸)一點。從前還有一些四部叢刊零本,現在卻單靠賣教科書和字帖了。\"季記\"隔壁本來還有\"江培記\",因為生意不好,已把存貨稱給鴨巴甸街的\"黃沛記\",攤位也頂給賣舊銅爛鐵的了。
上去一點,在摩羅街口,是\"德信書店\",雖號稱書店,卻仍舊還是一個攤子。主持人是一對少年夫婦,書相當多,可是也相當貴。他以為是好書,就一分錢也不讓價,反之,沒有被他注意的書,討價之廉竟會使人不相信。\"格呂尼\"版的波德萊爾的《惡之華》和韓波的《作品集》,兩冊隻討港幣一元,希米忒的《莎士比亞字典》會論斤稱給你,這等事在我們看來,差不多有點近乎神話了。\"德信書店\"隔壁是\"華記\"。雖則攤號仍是\"華記\",老板卻已換過了。原來的老板是一家父母兄弟四人,在淪陷期中舊書全盛時代,他們在樓梯街竟擁有兩個攤子之多。一個是現在這老地方,一個是在\"焯記\"隔壁,現在已變成舊衣攤了。因為來路稀少,顧客不多,他們便把滯銷的書盤給了現在的管攤人,帶著好銷一些的書到廣州去開店了,聽說生意還不錯呢。現在的\"華記\"已不如從前遠甚,可是因為地利的關係(因為這是這條街第一個攤子,經荷裏活道拿下舊書來賣的,第一先經過他的手,好的便宜的,他有選擇的優先權),有時還有一點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