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舉出第一類的例子來,請先看譯文:
日 日
春光與日光爭鬥著每一天
杏花吐香在山城的斜坡間
什麼時候閑著閑著的心緒
得及上百尺千尺的遊絲線(譯文一)
這是從李義山的集子裏找出來的,但是如果編入《北平情歌》中,恐怕就很少有人看得出這不是林庚先生的作品吧。原文是:
日日春光鬥日光
山城斜路杏花香
幾時心緒渾無事
及得遊絲百尺長(原文一)
我們再來看近人的一首不大高明的七絕的譯文:
離 家
江上海上世上飄的塵埃
在家人倒過出家人生涯
秋煙已遠了的蓼花渡口
逍遙的鷗鳥的心在天外(譯文二)
這是從最新寄贈新詩社的一本很壞的舊詩集《豁心集》(沉跡著)中取出來的。原文如下:
江海飄零寄世塵
在家人似出家人
蓼花渡口秋煙遠
一點閑鷗天地心(原文二)
這種濫調的舊詩,在譯為白話後放在《北平情歌》中,並不會是最壞的一首。因此我們可以說,把古體詩譯成林庚先生的\"四行詩\"是既容易又討好。
現在,我們來舉第二類的例子吧。這裏是不脫前人窠臼的兩首七絕和一首七律:
偶 得
春愁恰似江南岸
水滿橋頭漸覺時
孤雲一朵閑花草
簪上青青遊子衣(譯文三)
古 城
西風吹得秋雲散
斷夢荒城不易尋
瓦上青天無限遠
宵來寒意恨當深(譯文四)
愛之曲
黃昏斜落到朱門
應有行人惜旅人
車去無風經小巷
冬來有夢過高城
街頭人影知難久
牆上消痕不再逢
回首青山與白水
載將一日倦行程(譯文五)
這三首詩是從《北平情歌》中譯出來的,《偶得》見第三十三頁,《古城》見第六十一頁,《愛之曲》見第六十七頁,譯文和原文並沒有很大的差異(第三首第四句改變了一點),最後一首,連韻也是步原作的。我們看原文吧:
春天的寂寞像江南草岸
橋邊漸覺得江水又高漲
孤雲如一朵人間的野花
便落在遊子青青衣襟上(《偶得》)
西北風吹散了秋深一片雲
古城中的夢寐一散更難尋
屋背上藍天時悠悠無限意
黃昏來的凍意惆悵已無窮(《古城》)
都市裏的黃昏斜落到朱門
應有著行人們憐惜著行人
小巷的獨輪車無風輕走過
冬天來的寒意天藍過高城
街頭的人影子拖長不多久
紅牆上的幻滅何處再相逢
回頭時滿眼的青山與白水
已記下了惆悵一日的行程(《愛之曲》)
這就證明了把林庚先生的\"四行詩\"譯成古體詩也是並不困難而且頗能神似的。
這些所證明的是什麼呢?它們證明了林庚先生並沒有帶了什麼東西給現代的新詩;反之,舊詩倒給了林庚先生許多幫助。從前人有舊瓶裝新酒的話\"四行詩\"的情形倒是新瓶裝舊酒了;而這新瓶,實際也隻是經過了一次洗刷的舊瓶而已。
在許多新詩人之間,林庚先生是一位有才能的詩人,《夜》和《春野與窗》曾給過我們一些遠大的希望,可是他現在卻多少給與我們一些幻滅了。聽說林庚先生也常常寫\"絕句\"(見英譯《中國現代詩選》),那麼或者他還沒有脫出那古舊的桎梏吧。在采用了這\"四行詩\"的時候,林庚先生就好像走進了一個大森林中一樣,他好像他可以四通八達,無所不至,然而他終於會迷失在裏麵。
而且林庚先生所提創的\"四行詩\",還會生一個很壞的影響,那就是鼓勵起一些虛榮的青年去做那些類似抄襲的行為,大量地產生一些拿古體詩來改頭換麵的新詩,而實際上我們的確也陸續看到了幾個這一類的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