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融合三教,在實質上,不在字麵上。若以字麵而論,宋儒口口聲聲,詆斥佛老,所用的名詞,都是出在四書五經上,然而實質上卻是三教合一。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滿紙是儒釋道書上的名詞,我們卻不能承認他把三教融合了。這是甚麼緣故呢?譬如吃飯食,宋儒把雞魚羊肉,米飯菜蔬,吃下肚去,變為血氣。看不出雞魚羊肉,米飯菜蔬的形狀,實質上卻是這些東西融合而成。他人是把這些東西吃下去,吐在地上,滿地是雞魚羊肉米飯菜蔬的細顆,並未融化。我們把融合三教之功,歸之宋儒,就是這個道理。世間的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學深思,凡事要研究徹底,本無意搜求共通點,自然把共通點尋出,所以能夠把三教融合。
由晉曆南北隋唐五代,而至於宋,都是三教並行。名公巨卿,大都研究佛老之學,就中以禪宗為尤盛。我們試翻《五燈會元》一看,即知禪宗自達摩東來,源遠流長,其發達的情形,較之宋元學案所載的道學,還要盛些。王荊公嚐問張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軻亞聖,自後絕人何也?”文定言:“豈無?隻有過孟子上者。”公問是誰?文定言:“江南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雷峰,岩頭,丹霞,雲門是也。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耳。”荊公欣然歎服。(見宋《稗類鈔宗乘》),佛教越傳越盛,幾把孔子地盤完全奪去,宋儒生在這個時候,受儒道的甄陶孕育,所以能夠創出一種新學說。
周敦頤的學問,得力於佛家的壽涯和尚和道家陳摶的太極圖,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說:“程明道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宋史說:範仲淹命張橫渠讀《中庸》,讀了猶以為未足,又求諸老釋。這都是“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的緣故。明道和橫渠,都是“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試問:他二人初讀孔子書,何以得不到真傳,必研究老釋多年,然後返求諸六經,才把他尋出來?何以二人都會如此?此明明是初讀儒書,繼續佛老書,涵泳既久,融會貫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後還向六經搜求,見所說的話,有與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他提出來組織成一個係統,這即是所謂宋學了。因為天下的真理是一樣的,所以二人得著的結果相同。
著者往年著《心理與力學》一文,創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曾說:“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有形有狀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把耳濡目染,無形無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心。”宋儒研究儒釋道三教多年,他的心,已經成了儒釋道的化合物,自己還不覺得,所以宋學表麵上是孔學,裏子是儒釋道融合而成的東西。從此以後,儒門就不淡泊了,就把人收拾得住,於是宋學風靡天下,曆宋元明清以至於今,傳誦不衰。他們有了這種偉大工作,盡可獨立成派,不必依附孔子,在他們以為依附孔子,其道始尊,不知依附孔子,反把宋儒的價值看小了。
■周敦頤(1017年—1073年)
北宋著名理學家。字茂叔,號濂溪。宋道州營道樓田堡(今湖南道縣)人。學術界公認的理學派開山鼻祖。著《太極圖說》,認為“太極”一動一靜,產生陰陽萬物。《宋史·道學傳》評價其“推明陰陽五行之理,明於天而性於人者,了若指掌”。
十三)宋學含老學成分最多
宋學是融合三教而成,故處處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學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討論。我們所要討論的,就是宋學所含老氏成分,特別濃厚。宋儒所做的工夫,不外“人欲淨盡,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欲者個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順著自然的道理做去,這種說法,與老子有何區別?所異者,以“天”字改為“自然”二字,不過字麵不同罷了。
但是他們後來注重理學,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學就成了管見,此戴東原所以說宋儒以理殺人也。
周子著《太極圖說》雲:“無極而太極。”這無極二字,即出自《道德經》。張橫渠之易說,開卷詮乾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見其首”二語。中間又引老子“穀神,芻狗,三十輻共一彀(同“夠”,數量上可以滿足需要),高以下為基”等語,更是彰明其著的。
伊川(程頤)門人尹焯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惟在易傳,求先生之學,觀此足矣,語錄之類,皆學者所記,所見有深淺,所記有工拙,蓋不能無失也。”(二程全書)可見易學是伊川根本學問,伊川常令學者看王弼易注(二程全書),《四庫提要》說:“自漢以來,以老莊說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書,即知:伊川之學根本上參有老學。
朱子(朱熹)號稱是集宋學大成的人。《論語》開卷言:“學而時習之。”朱子注曰:“後學者必效先學者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複其初。”戴東原(戴震)曰:“複其初出莊子。”(東原年譜),明善複初,是宋儒根本學說,莊子是老氏之徒,這也是參有老學之證。
大學開卷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其眾理而應萬事者也。”這個說法,即是老子的說法。我們可把這幾句話,移注老子。老子曰:“穀神不死,穀者虛也,神者靈也,不死者不昧也。”“穀神不死”,蓋言:虛靈不昧也。“具眾理而應萬事”,即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之意。“虛”則衝漠無朕,“不屈”則萬象森然,故曰“具眾理”。“動”則感而遂通,“愈出”則順應不窮,故曰:“應萬事。”這豈不是老子的絕妙注腳?
■二程全書書影
《中庸》開卷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論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注五提自然二字,這是前麵已經說了的。
又老子有“致虛極,守靜篤”二語,宋儒言心性,滿紙是虛靜二字,靜字猶可說《大學》中有之,這虛字明明是從老子得來。
宋學發源於孫明複、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極盛於周程張朱諸人。程氏弟兄幼年曾受業於周子,其學是從周子傳下來的,但伊川(程頤)作明道(程顥)行狀說:“先生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又說:“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嫌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誌,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可見宋學是程明道特創的,明道以前,隻算宋學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他組織成一個係統,成為所謂宋學。周子不過啟發明道求之誌罷了。所以我們研究宋學,當從明道研究起來。
明道為宋學之祖,等於老子為周秦諸子之祖。而明道之學,即大類老子,老子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明道著定性書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此等說法,與老子學說,有何區別?也即是王弼所說:“體衝和以通無,應物而無累於物。”
二程遺書載:明道言:“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後相隨”之理,老子書中,每用雌雄、榮辱、禍福、靜躁、輕重、歙張、枉直、生死、多少、剛柔、強弱等字,兩兩相對,都是說明“無獨必有對”的現象。明道提出自然二字,宛然老子的學說。
其他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遺書中,明道雲:“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又雲“一陰一陽之謂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說:“大程遠於釋氏,偏邇於老聃。”(見《檢論卷·四通程篇》)
■中庸處世
宋學是明道開創的,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學,何以會含老氏意味呢?因為釋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間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間法,一以貫之。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氏途徑,隻因宇宙真理,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走入這個途徑,由此知:老子之學,不獨可以貫通周秦諸子,且可以貫通宋明諸儒。換言之:即是老子之學,可以貫通中國全部學說。
伊川說:“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究竟他們在六經中得著些甚麼呢?他們在《禮記》中搜出《大學》、《中庸》兩篇,提出來與《論語》、《孟子》,合並研究。在《尚書》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又在《樂記》中搜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數語,創出天理人欲等名詞,互相研究,這即是所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了。
宋儒搜出這些東西,從學理上言之,固然是對的,但務必說這些東西是孔門“不傳之學”,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靜”數語,據後人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他采入《樂記》的。而《文子》一書,又有人說是偽書,觀其全書,自是道家之書,確非孔門之書。
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說:“虞廷十六字,蓋純襲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雲雲,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君子而後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於道,一於道之語,遂概括為四字,複讀以成十六字。”可見宋儒講的危微精一,直接發揮荀子學說,間接是發揮道家學說。
■《中庸》明刻本
朱子注《大學》說:“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子以前,並無一人說《大學》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據,大約是見誠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據閻百詩說:《禮記》四十九篇中,稱曾子者共一百個,除有一個是指曾子外,其餘九十九個,俱指曾參,何以見得此篇多處提及曾子二字,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說:《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子思學之於書以授孟子。此話也很可疑。《中庸》有“載華嶽而不重”一語,孔孟是山東人,一舉目即見泰山,所以論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說泰山。華山在陝西,孔子西行不到秦,華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門著書,會言及華山呢?明明是漢都長安,漢儒著書,一舉目即見華山,故舉以為例。又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更是嬴秦混一天下後的現象。這些也是經昔人指出了的。
據上所述,宋儒在遺經中,搜出來的東西,根本上發生疑問。所以宋儒的學問,絕不是孔孟的真傳,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種工作,不能說是他們的過失,反是他們的最大功績,他們極力尊崇孔孟,反對老子和荀子,實質上反替老荀宣傳,由此知:老荀所說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說的也是合理的。我們重在考求真相,經過他們這種工作,就可證明孔老孟荀,可融合為一,宋儒在學術上的功績真是不小。
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學術上的趨勢看出來了。趨勢是甚麼?就是各種學說,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擊,越是日趨融合,何以故?因為越攻擊,越要研究,不知不覺,就把共通之點發現出來了。
《宋元學案》載:“明道不廢觀釋老書,與學者言,有時偶舉示佛語。伊川(程頤)一切屏除,雖莊列亦不看。”明道(程顥)把三教之理,融會貫通,把大原則發明了,伊川隻是依著他這個原則研究下去,因為原則上含得有釋老成分,所以伊川雖屏除釋老之書不觀,而傳出來的學問,仍帶有釋老意味。
伊川嚐謂門人張釋曰:“我昔狀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蓋與明道同,異時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狀,言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既自稱與明道同,當然也出入於老釋。所謂不觀釋老書者,是指學成之後而言,從前還是研究過釋老的。
宋儒的學說,原是一種革命手段。他們把漢儒的說法,全行推倒,另創一說,是備具了破壞和建設兩種手段。他們不敢說是自己特創的新說,仍複托諸孔子,名為複古,實是創新。路德之新教,歐洲之文藝複興,皆是走的這種途徑。宋儒學說,帶有創造性,所以信從者固多,反對者亦不少,凡是新學說出來,都有這類現象。
十四)程明道死後之派別
■陸象山先生文集
明道把三教融合的工作剛剛做成功,跟著就死了。死後,他的學術,分為兩大派:一派是伊川朱子(朱熹),一派是陸象山(九淵)和王陽明(王守仁)。明道死時,年五十四歲,死了二十多年,伊川才死。伊川傳述明道的學問,就走入一偏,遞傳以至朱子。後人說朱子集宋學之大成,其實他未能窺見明道全體。宋元學者說:“朱子謂明道說話渾論,然太高,學者難看。……朱子得力於伊川,於明道之學,未必盡其傳也。”據此可知:朱子得明道之一偏,陸象山起而紹述明道,與朱子對抗,不但對於朱子不滿,且對於伊川亦不滿。他幼年聞人誦伊川語,即說道:“伊川之言,奚為與孔孟不類。”又說:“二程見茂叔後,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後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又說:“元晦似伊川,欽夫似明道,伊川錮蔽深,明道卻疏通。”象山自以為承繼明道的,伊川也自以為承繼明道的,其實伊川與象山,俱是得明道之一偏,不足盡明道之學。伊川之學,得朱子發揮光大之,象山之學,得陽明發揮光大之,成為對抗之兩派。朱子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外,陽明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內。明道曰:“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明道內外兩忘,即是包括朱陸兩派。
朱陸之爭,乃是於整個道理之中,各說半麵,我們會通觀之,即知兩說可以並行不悖。(一)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朱子重在學,陸子重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廢。(二)孟子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朱子重的是這個說法。孟子又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陸子重的是這個說法。二說同出於孟子,原是不衝突的。(三)陸子尊德性,朱子道問學,《中庸》說:“尊德性而遠問學。”中間著一而字,二者原可聯為一貫。(四)從論理學上言之:朱子用的是歸納法,陸子用的是演繹法,二法俱是研究學問所不可少。(五)以自然現象言之:朱子萬殊歸於一本,是向心力現象,陸子一本散之萬殊,是離心力現象,二者原是互相為用的。我們這樣的觀察,把他二人的學說,合而用之即對了。
明道學術: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象山相當於伊川,陽明相當於朱子。有了朱子“萬殊歸於一本”之格物致知,跟著就有陽明“一本散之萬殊”之格物致知,猶之有培根之歸納法,跟著就有笛卡兒之演繹法,培根之學類伊川和朱子,笛卡兒之學類象山和王陽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樣的,所以學術上之分派和研究學問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樣的。
十五)學術之分合
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融合眾說,獨成一派。老子書上有“穀神不死”及“將欲取之”等語,經後人考證,都是引用古書。他書中所說“用兵有言”及“建言有之”等語,更是明白援引古說,可見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學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釋迦一一研究過,然後另立一說,這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宋儒之學,是融合儒釋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分而合的現象。
大凡一種學說,獨立成派之後,本派中跟著就要分派。韓非說:“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就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孔學分為八派,秦亡而後,孔學滅絕,漢儒研究遺經,成立漢學,跟著又分許多派。老氏之學,也分許多派。佛學在印度,分許多派,傳入中國又分若幹派。宋儒所謂佛學者,蓋禪宗也。禪宗自達摩傳至五祖。分南北兩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為六祖,他門下又分五派。明道創出理學一派,跟著就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而伊川門下分許多派,朱子門下分許多派,陸王門下也分許多派。這種現象,是由合而分的現象。
■王守仁(1472年—1529年)
中國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和軍事家。浙江餘姚人。字伯安,號陽明子,世稱陽明先生,故又稱王陽明。習陸九淵心學,成為陸王心學之集大成者,認為“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有《傳習錄》、《王文成公全書》。不但精通儒家、佛家及道家學說,而且能夠統軍征戰,是中國曆史上罕見的全能大儒。
宇宙真理,是圓陀陀的,一個渾然的東西,人類的知識很短淺,不能驟窺其全,必定要這樣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研究,才能把那個圓陀陀的東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當眾說紛紜的時候,就有人融會貫通,使他彙歸於一的,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經彙歸於一之後,眾人又分頭研究,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西洋學說傳入中國,與固有的學說發生衝突,正是眾說紛紜的時代。我們應該把中西兩方學說,融會貫通,努力做出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這樣,才合得到學術上的趨勢,等到融會貫通過後,再分頭研究,做合而分的工作。
宋學與蜀學
凡人的思想,除受時代影響之外,還要受地域的影響。其原因:(1)凡人生在一個地方,對於本地之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就成了拘墟之見。(2)因為生在此地,對於此地之名人,有精密的觀察,能見到他的好處,故特別推崇他。此二者可說是一般人的通性,我寫這篇文字,也莫有脫此種意味。
一)二程與四川之關係
■周公製禮樂
凡人的思想,除受時代影響之外,還要受地域的影響。孔子是魯國人,故師法周公;管仲是齊國人,故師法太公;孟子是北方人,故推尊孔子;莊子是南方人,故推尊老子,其原因:(1)凡人生在一個地方,對於本地之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就成了拘墟之見。(2)因為生在此地,對於此地之名人,有精密的觀察,能見到他的好處,故特別推崇他。此二者可說是一般人的通性,我寫這篇文字,也莫有脫此種意味。
程明道(程顥)的學說,融合儒釋道三家而成。是順應時代的趨勢,已如前篇所說。至於地域關係,他生長於河南,地居天下之中,為宋朝建都之地,人文薈萃,是學術總彙的地方,故他的學說,能夠融合各家之說,這層很像老子,老子為周之柱下史,地點也在河南,周天子定都於此,諸侯朝聘往來,是傳播學說集中之點,故老子的學說,能夠貫通眾說。
獨是程明道的學說,很受四川的影響。這一層少人注意,我們可以提出來討論一下:
明道的父親,在四川漢州做官,明道同其弟伊川(程頤)曾隨侍來川,伊川文集中,有《為太中(程子父)作試漢州學生策問》三首,《為家君請宇文中允典漢州學書》、《再書》及《蜀守記》等篇,都是在四川作的文字,其時四川儒釋道三教很盛,二程在川濡染甚深,事實俱在,很可供我們的研究。
二)四川之易學
《宋史·譙定傳》載:“程頤之父珦,嚐守廣漢,頤與其兄顥皆隨侍,遊成都,見治篾箍桶者,挾冊,就視之,則易也,欲擬議致詰,而篾者先曰:‘若嚐學此乎?’因指‘未濟男之窮’以發問,二程遜而問之,則曰:‘三陽皆失位也。’兄弟渙然有所省,翌日再過之,則去矣。”伊川晚年注易,於未濟卦,後載“三陽失位”之說,並曰:“斯義也,聞之成都隱者。”足觀宋史所載不虛。據《成都縣誌》所載:“二程過箍桶翁時地方,即是省城內之大慈寺。”
譙定傳又載:“袁滋入洛,問易於頤,頤曰:‘易學在蜀耳,盍往求之?’滋入蜀訪問,久之,無所遇,已而見賣醬薛翁於眉邛間,與語大有所得。”我們細玩“易學在蜀”四字,大約二程在四川,遇著長於易的人很多,不止箍桶翁一人,所以才這樣說。
段玉裁做富順縣知縣,修薛翁祠,作碑記雲:“……繼讀東萊呂氏撰常州誌,有雲。袁道潔聞蜀有隱君子名,物色之。莫能得,末至一郡,有賣香薛翁,旦荷芨之市,午輒扃(關門)門默坐,意象靜深,道潔以弟子禮見,且陳所學,叟漠然久之,乃曰:‘經以載道,子何博而寡要也?’之語,未幾複去。”宋史雲“眉邛間”,呂氏雲“至一郡”,皆不定為蜀之何郡縣,最後讀浚儀王氏《困學紀聞》雲:“譙天授之易,得於蜀夷族曩(以往;以前;過去的)氏,袁道潔之易,得於富順監賣香薛翁,故曰:‘學無常師。’宋之富順監,即今富順縣也,是其為富順人無疑。”(見段玉裁《富順縣誌》)究竟薛翁是四川何處人,我們無從深考,總之有這一回事,其人是一個平民罷了(按宋史作賣醬,呂氏作賣香,似應從呂氏,因東萊距道潔不久,宋史則元人所修也)。
袁滋問易於伊川,無所得,與賣醬翁語,大有所得,這賣醬翁的學問,當然不小,《論語》上的隱者,如晨門、荷蕢(盛土的草包)、沮溺、丈人等,不過說了幾句諷世話,真實學問如何,不得而知,箍桶翁和賣醬翁,確有真實學問表現,他二人易學的程度,至少也足與程氏弟兄相埒(同等),賣醬翁僅知其姓薛,箍桶翁連姓亦不傳,真是鴻飛冥冥的高人。
易學是二程的專長,二人語錄中,談及易的地方,不勝枚舉。《宋史·張載傳》稱:“載嚐坐虎皮,講易水師,聽者甚眾,一夕,二程至,與論易,次日語人曰:‘比見二程,深明易理,吾所不如,汝可師之。’撤坐輟講。”據此可見二程易學之深,然遇箍桶翁則敬謹領教,深為佩服,此翁之學問,可以想見。袁滋易學,伊川不與之講授,命他入蜀訪求,大約他在四川受的益很多才自謙不如蜀人,於此可見四川易學之盛。
據《困學紀聞》所說,四川的夷族,也能傳授高深的易學,可見那個時候,四川的文化是很普遍的,《易經》是儒門最重要之書,易學是二程根本之學,與四川發生這樣的關係,這是很值得研究的。
■張伯端(984年—1082年)
道教南宗紫陽派的鼻祖。字平叔,號紫陽。人稱“紫陽真人”。北宋時天台人。自幼博覽三教經書,涉獵諸種方術。為府吏數十年,繼而看破功名,於熙寧二年(1069年)起在成都潛心修煉。熙寧八年,著《悟真篇》,敘丹藥之本末。書成後,學者雲集而來,晚年“自成都歸於故山”,返回江南傳道。著作有《悟真篇》、《金丹四百字》、《禪宗詩偈》三十二首。晚年其弟子王叔邦輯有《玉清金笥青華秘文金寶內煉丹訣》,簡稱《青華秘文》。
三)四川之道教
薛翁說袁道潔博而寡要,儼然道家口吻,他扃門默坐,意象靜深,儼然道家舉止,可見其時道家一派,蜀中也很盛。二程在蜀,當然有所濡染。
宋儒之學,據學者研究,是雜有方士派,而方士派,蜀中最盛,現在講靜功的人,奉《參同契》和《悟真篇》二書,為金科玉律,此二書均與四川有甚深之關係。
《悟真篇》是宋朝張伯端字平叔號紫陽所著。據他自序是熙寧己酉年,隨龍國陵公到成都,遇異人傳授。考熙寧己酉,即宋神宗二年,據伊川新作《先公太中傳》稱:“神宗即位年代,知漢州,熙寧中議行新法,州縣囂然,皆以為不可。公未嚐深論也,及法出,為守令者奉行惟恐後,成都一道,抗議指其未便者,獨公一人。”神宗頒行新法,在熙寧二年,即是張平叔遇異人傳授之年,正是二程在四川的時候。平叔自序,有“既遇真筌,安敢隱默”等語。別人作的序有雲:“平叔遇青城丈人於成都。”又雲:“平叔傳非其人,三受禍患。”漢州距成都隻九十裏,青城距成都,距漢州,俱隻百餘裏,二程或者會與青城丈人或張平叔相遇,否則平叔既不甚秘惜其術,二程間接得聞也未可知。
現在流行的《參同契集注》,我們翻開一看,注者第一個是彭曉,第二個是朱子。彭曉字秀川,號真一子,仕孟昶為祠部員外郎,是蜀永康人。永康故治,在今崇慶縣西北六十裏。南宋以前,注《參同契》者十九家,而以彭曉為最先,通行者皆彭本,分九十一章,朱子乃就彭本,分上中下三卷,寧宗元年,蔡季通編置道州,在“寒泉精舍”與朱子相別,相與訂正《參同契》,竟夕不寐,明年季通卒,越二年朱子亦卒,足見朱子晚年都還在研究《參同契》這種學說。
清朝毛西河和胡渭等證明:宋儒所講,無極太極,河洛書是從華山道士陳摶傳來。朱子解易,曾言“邵子弄於希夷(即陳摶),希夷源流,出自《參同契》。”宋學既與《參同契》,發生這種關係,而注《參同契》之第一個人是彭曉,出在四川,他是孟昶之臣,孟昶降宋,距二程到川,不及百年,此種學說,流傳民間,二程或許也研究過。
義和團亂後,某學者著一書,說:“道教中各派,俱發源於四川,其原因就是由於漢朝張道陵,在四川鶴鳴山修道,其學流傳民間,分為各派,曆代相傳不絕。”他這話不錯,以著者所知,現在四川的學派很多,還有幾種傳出外省,許多名人俯首稱弟子,這是曆曆可數的。逆推上去,北宋時候,這類教派當然很盛。二程在蜀當然有所濡染。
四)四川之佛教
佛教派別很多,宋儒所謂佛學者,大概指禪宗而言,禪宗至六祖慧能而大盛,六祖言:“不思善,不思惡,正憑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麵目?”宋儒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宛然是六祖話語。
四川佛教,曆來很盛,華嚴宗所稱為五祖的宗密,號圭峰,即是唐時四川西充人。唐三藏法師玄奘,出家在成都大慈寺。以禪宗而論,六祖再傳弟子“馬道一”,即是張文定所說馬大師,是四川什邡人,他在禪宗中的位置,與宋學中的朱子相等,有《五燈會元》可考。他的法嗣,布於天下,時號馬祖,他出家在什邡羅漢寺,得道在衡嶽,傳道在江西,曾回什邡築台說法,邑人稱為活佛。(見《什邡縣誌》)二程在四川的時候,當然他的流風餘韻,猶有存者。什邡與漢州毗連,現在什邡高景關內,有雪門寺,相傳二程曾在寺中讀書,後人於佛殿前,建堂祀二程,把寺名改為雪門,取“立雪程門”之義。(見《什邡縣誌》)二程為甚不在父親署內讀書,要跑到什邡去讀?一定那個廟宇內有個高僧,是馬祖法嗣,二程曾去參訪。住了許久,一般人就說他去行醫讀書了。
馬祖教人,專提“心即是佛”四字,伊川曰:“性即理也。”宛然馬祖聲口,這種學理,或許從雪門寺高僧得來。
宋朝禪宗大師宗杲,名震一時,著有《大慧語錄》。朱子也曾看他的書,並引用他的話,如“寸鐵傷人”之語。魏公道是四川廣漢人,他的母親秦國夫人,曾在大慧門下,參禪有得,事載《五燈會元》。大慧之師圓悟,是成都昭覺寺和尚,著有《圓悟語錄》。成都昭覺寺,現有刻板,書首載有張魏公序文,備極推崇。圓悟與二程,約略同時,二程在川之時,四川禪風當然很盛,二程當然有所濡染。
五)二程講道台
二程的父親,卒於元祐五年庚午,年八十五歲,逆推至熙寧元年戊申,年六十三歲,其時王安石厲行新法,明道曾力爭不聽,他們弟兄不願與安石共事,因為父親年已高,所以侍父來蜀。明道生於宋仁宗明道元年壬申,伊川生於二年癸酉,二人入蜀時,年三十六七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們拋棄了政治的生活,當然專心研究學問。王陽明三十七歲,謫居貴州龍場驛,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與二程在漢州時,年齡相同,不得誌於政治界,專心研究學問,忽然發明新理,也是相同。
現在漢州城內,開元寺前,有“二程講道台”(見《漢州誌》),可見二程在漢州,曾召集名流,互相討論,把三教的道理,融會貫通,恍然有得,才發明所謂宋學。伊川所說的“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漢州開元寺,可等於王陽明的龍場驛。
宋明諸儒,其初大都出入佛老,其所謂佛者,是指禪宗而言,其所謂老者,不純粹是老子,兼指方士而言,陽明早年,曾從事神仙之學,並且修習有得,幾於能夠前知,有陽明年譜可證。不過陽明不自讀,宋儒就更多方掩飾,朱子著《參同契考異》托名“華山道士鄒訴”,不直署己名,掩飾情形,顯然可見。
二程是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人,遇著箍桶匠,都向他請教,當然道家的紫陽派,真一派,佛家的圓悟派,也都請教過的。我們看程子主張“半日讀書,半日靜坐”,形式上都帶有佛道兩家的樣子,一定與這兩家有關係。伊川少時,體極弱,愈老愈健,或許得力於方士派的靜坐,不過從來排斥佛老,與這兩家發生關係的實情,不肯一一詳說,統以“出入佛老”一語了之,箍桶翁是他自己說出,並筆之於書,後人方才知道。
我們從旁的書考證,宋朝的高僧甚多,乃《宋史》僅有《方技傳》,而高僧則絕不一載。此由宋儒門戶之見最深,元朝修《宋史》的人,亦染有門戶習氣,一意推崇道學,特創道學傳,以位置程朱諸人,高僧足與程朱爭名,故削而不書,方技中人,不能奪程朱之席,故而書之。以我揣度,即使二程曾對人言:在蜀時,與佛老中人,如何往還,《宋史》亦必削而不書,箍桶翁和賣醬翁,不能與二程爭名,才把他寫上。其餘的既削而不書,我們也就無從詳考。
六)孟蜀之文化
■箍桶翁 選自《三百六十行圖集(上冊)》
此中國箍桶翁之圖也。其人挑擔沿街吆呼“箍桶來”,有鋪家、住戶木屋木桶木盆散漏,必教此人收拾,用竹篾子箍好,價值若幹也。
箍桶翁賣醬翁傳易,張平叔彭曉傳道,圓悟傳禪,可見其時四川的學者很多,請問為甚麼那個時候四川有許多學者呢?因為漢朝文翁化蜀後,四川學風就很盛,唐時天下繁盛的地方,揚州第一,四川第二,有“揚一蜀二”之稱。唐都陝西,地方與蜀接近,那個時候的名人,莫到過四川的很少,所以中原學術,就傳到四川來。加以五代時,中原大亂,許多名流都到四川來避難,四川這個地方,最適宜於避難。前乎此者,漢末大亂,中原的劉巴許靖都入蜀避難。後乎此者,邵雍臨死,說:“天下將亂,惟蜀可免。”他的兒子邵伯溫攜家入蜀,卒免金人之禍。昔人雲:“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這是對乎中原而言,因為地勢上的關係,天下將亂,朝廷失了統禦力,四川就首先與之脫離,故謂之先亂,等到中原平定了,才來征服,故謂之後治,其實四川關起門是統一的,內部是很安定的。
五代時,中原戰爭五十多年,四川內政很修明,王孟二氏,俱重文學,《十國春秋》說王建“雅好儒臣,禮遇有加”,又說王衍“童年即能文,甚有才思”。孟蜀的政治,比王蜀更好,孟氏父子二世,凡四十一年,孟昶在位三十二年,《十國春秋》說孟昶“勸善恤刑,肇興文教,孜孜求治,與民休息”。又曰:“後主(指昶)朝宋時,自二江至眉州,萬民擁道痛哭,慟絕者凡數百人,後主亦掩麵而泣。藉非慈惠素著,亦何以深入人心至此哉?”這是孟昶亡國之後,敵國史臣的議論,當然是很可信的。清朝知縣大堂麵前的牌坊,大書曰“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十六字,是宋太宗從孟昶訓飭(整統;整治)州縣文中選出來,頒行天下的(見《容齋續筆·戒石銘條》),昶之整飭吏治,已可概見。
後世盛稱文景之治,文帝在位二十三年,景帝在位十六年,合計不過三十九年。孟氏父子,孜孜求治,居然有四十一年之久,真可謂太平盛世。四內既承平,所以大家都研究學問,加以孟昶君臣,都提倡文學。《十國春秋》曰:“帝(指昶)所學,為文皆本於理。居恒謂李昊徐光溥曰:‘王衍浮薄而好為輕豔之文,朕不為也。’”他的宰相,母昭裔,貧賤時,向人借《文選》,其人有難色,他發憤說道:“我將來若貴,當鏤板行之。”後來他在蜀做了宰相,請後主鏤板印九經,又把九經刻石於成都學宮,自己出私財營學宮,立教舍,又刻《文選》、《初學記》、《白氏六帖》,國亡後,其子守素齎(懷著;抱著)至中朝,諸書大章於世,紀曉嵐著《四庫提要》,敘此事,並且說:“印行書籍,創見於此。”他們君臣,在文學上的功績,可算不小。
孟昶君臣,既這樣的提倡文學,內政又修明,當然中原學者,要向四川來,所以儒釋道三教的學問,普及到了民間,二程和袁滋,不過偶爾遇著兩個,其餘未遇著的,不知還有若幹。因為有了這樣普遍的文化,所以北宋時,四川才能產出三蘇和範鎮諸人,蘇子由說:“轍生十九年,書無不讀。”倘非先有孟昶的提倡,他在何處尋書來讀?若無名人指示門徑,怎麼會造成大學問?東坡幼年曾見出入孟昶宮中的老尼,二程二蘇,與孟蜀相距不遠,他們的學問,都與孟昶有關,子夏居西河,魏文侯受經於子夏。初置博士官,推行孔學。秦承魏製,置博士官,伏生、叔孫通、張蒼,皆故秦博士。梁任公說:“儒教功臣,第一是魏文侯。”我們可以說:“宋學功臣,第一是孟昶。”
隋朝智者大師,居天台山,開天台宗,著有《大小止觀》。唐朝道士司馬承禎,字子微,也居天台山,著有《天隱子》,又著《坐忘論》七篇。《玉澗雜書》雲:“道釋二氏,本相矛盾。而子微之學,乃全本於釋氏,大抵以戒定慧為宗,……此論與智者所論止觀,實相表裏,子微中年隱天台玉霄峰,蓋智者所居,知其淵源有自也。”(見《圖書集成道教部雜錄》)由此知:凡是互相矛盾的學問,隻要同在一個地方,就有融合之可能。五代中原大亂,三教中的名人,齊集成都,仿佛三大河流,同趨於最隘的一個峽口,天然該融合為一,大約這些名流,麇(成群)集成都,互相討論,留下不少的學說。明道弟兄來川,召集遺老,築台講道,把他集合來,融會貫通,而斷以己意,成為一個係統,就成為所謂宋學。
七)蘇子由之學說
■蘇轍(1039年—1112年)
北宋散文家。字子由,號潁濱遺老。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嘉祐二年(1057年)與其兄蘇軾同登進士科。後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出為河南推官。曆官禦史中丞、尚書右丞、門下侍郎等。“唐宋八大家”之一,與父洵、兄軾齊名,合稱“三蘇”。
大家隻知程氏弟兄是宋學中的泰鬥,不知宋朝還有一個大哲學家,其成就較之程氏弟兄,有過之無不及,一般人都把他忽略了,此人為誰?即是我們知道的蘇子由(蘇轍)。程氏弟兄做了融合三教的工作,還要蒙頭蓋麵,自稱是孔孟的真傳;子由著有《老子解》,序著此書時,會同僧道商酌,他又把《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和六祖“不思善不思惡”等語合並研究,自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較諸其他宋儒光明得多。子由之孫蘇籀,記其遺言曰:“公為籀講老子數篇曰:‘高出孟子二三等矣!’又曰:‘言至道無如五千文。’”蘇籀又說:“公老年作詩雲:近存八十一章注,從道老聃門下人。蓋老而所造益妙,碌碌者莫測矣。”子由敢於說老子高出孟子二三等,自認從道老聃門下,這種識力,確在程氏弟兄之上。蘇東坡之子蘇邁等,著有《先公手澤》,載東坡之言曰:“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讀之不盡卷,廢卷而歎,使戰國有此書,則無商鞅韓非,使漢初有此書,則孔老為一,使晉宋間有此書,則佛老不為二,不意晚年見此奇特。”我披讀東坡此段文字,心想子由此書,有甚好處,值得如此稱歎,後來始知純是讚歎他融合三教的工作。
明朝有個李卓吾(李贄),同時的人,幾乎把他當作聖人,他對於孔子,顯然攻擊,著《藏書》六十八卷,自序有曰:“前三代吾無論矣,後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數百餘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鹹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因未嚐有是非耳。”又曰:“此書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藏書也,而無奈一二好事朋友,索觀不已,予又安能以已耶,但戒曰:‘覽則一任諸君覽,但無以孔夫子之定本行賞罰也則善矣。’”他生在明朝,思想有這樣的自由,真令人驚詫,他因為創出這樣的議論,鬧得書被焚毀,身被逮捕,下場至自刎而死,始終持其說不變。其自信力有這樣的堅強,獨對蘇子由非常佩服,萬曆二年,他在金陵刻子由《老子解》,題其後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最高,……子由乃獨得微言於殘篇斷簡之中,宜其善發老子之蘊,使五千餘言,爛然如皎日,學者斷斷乎不可一日去手也,解或示道全,當道全意,寄子瞻,又當子瞻意,今去子由,五百餘年,不意複見此奇特。”卓吾這樣的推崇子由,子由的學問也就可知了。
蘇子由在學術上,有了這樣的成就,何以談及宋學,一般人隻知道有程朱,不知道蘇子由呢?其原因:(一)子由書成年已老,子由死於政和二年壬辰,年七十四歲,此書是幾經改刪,至大觀二年戊子十二月方才告成。程明道死於元豐八年乙醜,年五十四歲,伊川死於大觀元年丁亥,年七十五歲,子由成書時,在明道死後二十三年。伊川死後一年,那個時候,程氏門徒遍天下,子由的學說,出來得遲,自不能與他爭勝,子由書成後四年即死,也就無人宣傳他的學說了。(二)那時黨禁方嚴,禁人學習元祐學術,伊川謝絕門徒道:“尊所聞,行所知可也,不必及吾門也。”連伊川都不敢宣傳他的學問,子由何能宣傳?伊川死時,門人不敢送喪,黨禁之嚴可想。史稱子由“築室潁濱,不複與人相見,終日默坐,如是者幾十年”。據此,則子由此書,能傳於世,已算僥幸,何敢望其能行?(三)後來朱子承繼伊川之學,專修洛蜀之怨,二蘇與伊川不合,朱子對於東坡所著《易傳》,子由所著《老子解》,均痛加詆毀,其詆子由曰:“蘇侍郎晚為是書,合吾儒於老子,以為未足,又並釋氏而彌縫之,可謂舛(差錯)矣,然其自許甚高,至謂當世無一人可以語此者,而其兄東坡公,亦以為‘不意晚年見此奇特’。以予觀之,其可謂無忌憚者歟!因為之辯。”(見《宋元學案》)《中庸》有“小人而無忌憚”之語,朱子說他無忌憚,即是說他是小人。此段文字,幾乎破口大罵。朱子又把子由之說,逐一批駁,大都故意挑剔,其書俱在,可以複按。朱子是曆代帝王尊崇的人,他既這樣攻擊子由,所以子由的學說,也就若存若亡,無人知道了。(四)最大原因,則孔子自漢武帝而後,取得學術界正統的地盤,程子做融合三教的工作,表麵上仍推尊孔子,故其說受人歡迎,子由則赤裸裸地說出來,欠了程明道的技術,所以大受朱子的攻擊,而成為異端邪說,朱子痛詆子由,痛詆佛老,是出於門戶之見,我們不必管,隻看學術演進的情形就是了。
八)學術之演進
我們從進化趨勢上看去,覺得到了北宋的時候,三教應該融合為一,程明道和蘇子由,都是受了天然趨勢的驅迫,程子讀了許多書,來在四川,加以研究,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蘇子由在四川讀了許多書,在潁濱閉門研究也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二者都與四川有關。這都是由於五代時,中原大亂,三教名流,齊集成都,三大河流,同時流入最隘一個峽口的緣故。子由少時在蜀,習聞諸名流緒論,研究多年,得出的結果,也是融合三教,也是出於釋氏而偏邇於老聃,與大程子如出一轍。可見宇宙真理,實是如此。從前佛教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生衝突,曆南北隋唐以至五代,朝廷明令天下毀佛寺,焚佛經,誅僧尼之事凡數見,自宋儒之學說出,而此等衝突之事遂無,不過講學家文字上小有攻訐(斥責別人的過失;揭發別人的陰私)而已,何也?根本上已融合故也。
世界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紛爭不已者,學說分歧使之然也。現在國府遷移重慶,各種學派之第一流人物,與夫留學歐美之各種專門家,大都齊集重慶,儼如孟蜀時,三教九流齊集成都一樣,也都是無數河流,趨入一個最隘之峽口。我希望產生一種新學說,融合中西印三方學術而一之,而世界紛爭之禍,於焉可免。(著者按:初版時,國府尚未遷移重慶,則隻言:現在交通便利,天涯比鄰,中國、印度、西洋三大文化接觸,相推相蕩,也是三大河流,趨入最隘的峽口,中西印三大文化,也該融合為一。)
宋儒之道統
道統的統字,就是從“帝王創業垂統”那個統字竊取來,即含有傳國璽的意思,那時禪宗風行天下,禪宗本是衣缽相傳,一代傳一代,由釋迦傳至達摩,達摩傳入中國,達摩傳六祖,六祖以後,雖是不傳衣缽,但各派中仍有第若幹代名稱,某為嫡派,某為旁支。宋儒生當其間,染有此等習氣,特創出道統之名,與之對抗。道統二字,可說是衣缽二字的代名詞。
■韓愈(768年—824年)
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州南)人。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宋代蘇軾稱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並稱“韓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著有《韓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師說》等等。
一)道統之來源
宋儒最令人佩服的,是把儒釋道三教,從學理上融合為一,其最不令人佩服的,就在門戶之見太深,以致發生許多糾葛。其門戶之見,共有兩點:(1)孔子說的就對,佛老和周秦諸子說的就不對。(2)同是尊崇孔子的人,程子和朱子說的就對,別人說的就不對。合此兩點,就生道統之說。
宋儒所說的道統,究竟是個甚麼東西呢?我們要討論這個問題,首先要討論唐朝的韓愈。韓愈為人很倔強,富於反抗現實的性質。唐初文體,沿襲陳隋餘習,他就提倡三代兩漢的古文,唐時佛老之道盛行,他就提倡孔孟之學。他取的方式,與歐洲文藝複興所取的方式是相同的。二者俱是反對現代學術,回複古代學術,是一種革新運動,所以歐洲文藝複興,是一種驚人的事業。韓愈在唐時,負泰山北鬥之地位,也是一種驚人的事業。
韓愈的學問,傳至宋朝,分為兩大派:一派是歐蘇曾王的文學,一派是程朱的道學。宋儒所謂道統的道字,就是從昌黎《原道篇》“斯道也,何道也”那個道字生出來的。孟子在從前,隻算儒學中之一種,其書價格,與荀墨相等,昌黎才把他表彰出來,他讀《荀子》說:“始吾得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以為聖人之徒沒,尊聖人者孟子而已,晚得揚雄書,益信孟氏,因雄書而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孟子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經昌黎這樣的推稱,孟氏才嶄然露頭角。
宋儒承繼昌黎之說,把孟子益加推崇,而以自己直發其傳,伊川(程頤)作明道(程顥)行狀,說道:“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先生生乎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蓋自孟子之後事,一人而已。”史遷以孟子荀卿合傳,寥寥數十字,於所曆鄒膝任薛魯宋之事,不一書,朱子綱目,始於適魏之齊,大書特書。宋淳熙時,朱子才將《孟子》、《論語》、《大學》、《中庸》合稱為四子書,至元延祐時,始懸為令甲。我們自幼讀四子書,把孟子看作孔子化身,及細加考察,才知是程朱諸人,有了道統之見,才把他特別尊崇的。
昌黎是文學中人,立意改革文體,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他讀孔子孟荀的書,初意本是研究文學,因而也略窺見大道,無奈所得不深,他為文主張辭必己出,字法句法,喜歡戛戛獨造,因而論理論事,也要獨造。他說:“斯道也,何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孟軻死,不得其傳。”這個說法,不知他何所見而雲然。程伊川曰:“軻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蹈襲前人,非鑿空撰出,必有所見。”這幾句話的來曆,連程伊川都尋不出,非杜撰而何?
宋儒讀了昌黎這段文字,見曆代傳授,猶如傳國璽一般,堯舜禹直接傳授,文、武、周公、孔子、孟軻則隔數百年,都可傳授,心想我們生在一千幾百年之後,難道不能得著這個東西嗎?於是立誌要把這傳國璽尋出,經過許久,果然被他尋出來了,在《論語》上尋出“堯曰谘爾舜,……允執其中,……舜亦以命禹”。恰好偽古文《尚書》,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堯傳舜,舜傳禹,有了實據,他們就認定這就是曆代相傳的東西,究禹湯文武周公,所謂授文者安在?又中間相隔數百年,何以能夠傳授?又孔子以前,何以獨傳開國之君,平民中並無一人,能得其傳?這些問題,他們都不加研究。
宋儒因為昌黎說孟子是得了孔子真傳的,就把《孟子》一書,從諸子中提出來,上配《論語》。又從《禮記》中,提出《大學》、《中庸》二篇,硬說《大學》是曾子著的。又說《中庸》是子思親筆寫出,交與孟子,於是就成了孔子傳之曾子,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一代傳一代,與傳國璽一般無二。孟子以後,忽然斷絕。隔了千幾百年,到宋朝,這傳國璽又出現,被濂洛關閩諸儒得著,又遞相傳授,這就是所謂道統了。
道統的統字,就是從“帝王創業垂統”那個統字竊取來,即含有傳國璽的意思,那時禪宗風行天下,禪宗本是衣缽相傳,一代傳一代,由釋迦傳至達摩,達摩傳入中國,達摩傳六祖,六祖以後,雖是不傳衣缽,但各派中仍有第若幹代名稱,某為嫡派,某為旁支。宋儒生當其間,染有此等習氣,特創出道統之名,與之對抗。道統二字,可說是衣缽二字的代名詞。
請問:濂洛關閩諸儒距孔孟一千多年,怎麼能夠傳授呢?於是創出“心傳”之說。說我與孔孟,心心相傳,禪宗有“以心傳心”的說法,所以宋人就有“虞廷十六字心傳”的說法,這心傳二字,也是摹仿禪宗來的。
本來禪宗傳授,也就可疑,所謂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六祖,俱是他們自相推定的。其學簡易,最合中國人習好,故禪宗風行天下。其徒自稱“教外別傳”,謂不必研究經典,可以直契佛祖之心,見人每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宋儒教人“尋孔顏樂處”,其意味也相同。
周子為程子授業之人,橫渠是程子戚屬,朱子紹述程氏,所謂濂洛關閩,本是幾個私人講學的團體,後來愈傳愈盛,因創出道統之名。私相推定,自誇孔孟真傳,其方式與禪宗完全相同。
朱子爭這個道統,尤為出力,他注《孟子》,於末後一章,結句說道:“……百世之下,必將有神會而心得之者耳。故於篇中曆序群聖之統,而終之以此,所以明其傳之所在,而又以俟後聖於無窮也,其旨深哉。”提出“統”字“傳”字,又說“神會心得”,即為宋學中所謂“心傳”和“道統”伏根,最奇的,於“其旨深哉”四字之後,突然寫出一段文字。說道:“有宋元豐八年,河南程顥伯醇卒,潞公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正叔序之曰: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後。無真儒,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複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然學者於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此段文字寫畢,即截然而止,不要著一語,真是沒頭沒尾的。見得程子即是“後聖”。朱子於《大學》章句序,又說道:“河南兩夫子出,而有以接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關焉。”“著”“聞”字,儼然自附於“聞而知之”之列,於是就把道統一肩擔上。